專題第十八篇

這一次，我們將目光對準上市公司，對準ESG。今日，任何一家企業的競爭力都不再僅僅局限于財務因素。

ESG（Environmental,Social and Governance，即環境、社會和公司治理）方面的非財務因素正在發揮作用，甚至可以說，是決定性的作用。

但在國內，ESG體系的構建，起步較晚。甚至有的企業這方面的意識也才剛剛覺醒。在采訪中，一位國企人士依然充滿疑惑：“我為什么要做ESG？”

近一年多來，不同部門陸續出臺與ESG相關的新政和指引，財政部、生態環境部等部門，也在醞釀下一步推動ESG的政策文件。

到2027年，包括財政部在內的國家部委，將陸續出臺國內相關企業的可持續披露基本準則、氣候相關披露準則。到2030年，國家統一的可持續披露準則體系要基本建成。

自上而下的推動，也催生著ESG市場的火熱。

我們會持續關注ESG的發展，邀請相關人士探討關于ESG的真問題。

本文為【ESG真心話】系列報道第十八篇。

施義：ESG不是“評分游戲”

經濟觀察報記者 王雅潔

從瑞士到中國，施義一直在關注著ESG（環境、社會和公司治理）投資如何超越字母游戲與分數比拼，真正觸及企業運營與社會發展的內核。

作為瑞士百達資產管理（Pictet Asset Management，下稱“瑞士百達”）旗下主題股票客戶投資組合經理及影響力投資專家。在他看來：ESG不是一份美化了的報告或一個抽象的評分，而是一套關于企業如何管理非財務風險，并最終在現實世界產生可評估、可驗證影響的嚴謹邏輯。

施義在環境、可持續金融領域擁有超過十年的經驗，他的工作橫跨籌資、投資與企業參與的全鏈條。瑞士百達的主題與影響力投資策略管理著超過700億美元的資產。施義本人深度專注于環境與影響力投資解決方案，致力于將資本引導至能產生積極變革的領域。作為中國氣候聯合參與平臺（CCEI）和亞洲公司治理協會（ACGA）的積極參與者，他不僅是國際資本觀察中國市場的眼睛，更是推動本土實踐與國際標準對話的“催化劑”。

如今，他觀察到一種ESG發展的新路徑，這種路徑興許能打開中國A股上市公司高質量發展的另一扇門：從被動的披露合規，轉向主動的“影響管理”。

在施義看來，這正是將ESG從“表層合規”推向“實質創造價值”的關鍵窗口。中國企業不再只滿足于在MSCI評級中提升等級（盡管這已顯著發生：領先評級公司數量從“十三五”末的2家增至54家），而是開始追問：每一件產品的生命周期里究竟產生了多少碳排，避免了多少碳排？每一次鄉村振興的投入，究竟影響了多少人，提高了多少人的生活品質？這場“去虛向實”的變革，或將重塑資本與企業互動的邏輯，定義下一階段可持續投資的真正贏家。

經濟觀察報：當聽到“ESG”和“中國A股市場”時，你的第一反應是什么？

施義：我的第一反應是，進步，真實的進步。這種感覺和十幾年前甚至五年前已經完全不一樣了。這種進步與國家的頂層設計是高度吻合的，即引導中長期資本進入股市，并推動經濟向高質量生產力轉型。我們看到，從“新國九條”到交易所的一系列ESG披露指引，再到鼓勵機構投資者積極參與公司治理的方針，整套體系正在逐步完善。這種進步不是表面的，它意味著市場的基礎設施和參與者的思維都在發生深刻變化。

經濟觀察報：在實踐層面，很多公司仍將ESG視為一份報告或一個公關行為。ESG投資的本質應該是什么？

施義：這正是核心所在。我們需要清晰地區分兩個概念：ESG投資和影響力投資。傳統的ESG投資，主要關注的是企業自身的ESG特征或風險敞口。比如，一家公司的碳排放管理做得好，它的ESG評分可能就高。這更像是在評估公司的“體質”和抗風險能力。

影響力投資，則更進一步。它要求我們必須追問：這家公司的產品、服務或運營，究竟對社會或環境產生了什么樣可衡量的、額外的積極影響？這需要一套嚴謹的“變革理論”邏輯模型來證明。例如，投資一家電動車公司，不僅要看它的負面影響 （“碳足跡”），即自身工廠的碳排（范圍1、2）和供應鏈、使用期和用后處置的碳排（范圍3），更要評估它的正面影響（“碳手印”），即它賣出的每一輛車，在整個生命周期內，相比燃油車避免了（Avoided）多少碳排放。把公司的負面和正面影響結合起來，才能更真實、全面地反映公司氣候影響。

很多公司目前還停留在展示“ESG風險”的階段，但尚未系統性地評估和報告其“實質性影響”。這兩者雖有關聯，但絕不是一回事。

經濟觀察報：這種混淆或局限，在中國企業中常見嗎？如何定義瑞士百達在中國ESG發展中的角色？

施義：與其說是混淆，不如說這是一個自然的進化階段。很多公司還在摸索ESG的實質，從合規披露走向產生實際正面影響需要時間。我們的角色，更愿意稱之為 “催化劑” 。我們作為長期的、負責任的國際投資者，優勢在于數十年積累的負責任、可持續與影響力投資方法論，以及全球視野下的最佳實踐。我們希望通過積極的股東參與——比如深入的企業對話和代理投票——將這些經驗和更嚴格的國際標準帶入我們投資的中國公司，激發它們向內審視，將ESG從報告上的數字，轉化為驅動真正變革和長期價值創造的引擎。

經濟觀察報：你還提到“實質性”，能否舉例說明不同行業的實質性議題有何不同？

施義：這正是ESG分析的精髓，必須因行業而異、因企業而異。例如，一家電力公用事業公司，其實質性議題至少有兩面：一面是機遇，即發展可再生能源，產生“范圍4”的避免排放，這是正面的環境影響；另一面是風險，即其實體資產面臨氣候變化的物理風險，如極端天氣導致電網中斷。同一家公司，在“氣候變化”這一個議題下，就同時存在機遇和風險兩個維度的實質性課題。

再看一家電動汽車制造商。在氣候議題上，它同樣有避免排放的機遇。但同時，它的實質性議題可能延伸至供應鏈，例如電池原材料鈷礦的開采是否涉及勞工權益問題。這屬于社會層面的實質性風險，雖然可能短期內不影響盈利，但一旦出現高爭議性的事件會嚴重影響公司聲譽、可投資性和估值。

經濟觀察報：公司治理作為ESG中的“G”，其核心問題在中國市場有何具體體現？

施義：治理是基石，沒有良好的治理（G），環境（E）和社會（S）就無從談起。在中國市場，公司治理的披露和實操仍有提升空間。我關注兩個具體方面：

第一是董事會的技能與有效性。董事會成員的知識和技能是否互補，是否真正具備對公司的戰略和風險進行有效監督的能力？例如，一家電池制造企業，其董事會是否既有懂財務和法律的人才，也有理解下游電動汽車行業趨勢的專家？這決定了董事會能否合理恰當地代表股東行使職責。

第二是高管薪酬與長期目標的關聯。目前國內在這方面的披露還比較簡略。在成熟市場，高管薪酬方案的設計細節，包括短期獎金和長期激勵的績效指標（KPI）如何設定，都會在合理范圍內詳細披露。關鍵是要將管理層的利益與公司長期價值（包括ESG目標的達成）深度綁定。比如，對于一家需要轉型的能源公司，是否將減排績效納入高管薪酬的考核指標？這能將公司戰略、股東利益和管理層激勵真正整合起來。

經濟觀察報：你與中國的央企、國企有過接觸，他們在ESG實踐上有何特點？

施義：央企、國企在中國ESG發展中扮演著關鍵角色。他們的特點是合規性強、披露紀律嚴格。在政策要求下，他們在關鍵指標披露上往往走在前列。但另一個特點是，作為國家控股企業，它們與中小股東，特別是國際投資者的主動溝通和互動，相對而言還有深化空間。一個健康的生態系統，需要公司董事會和管理層能更主動地傾聽多元股東的聲音，就公司戰略、治理改革和可持續發展目標進行更頻繁、更透明的路演與溝通。這有助于建立更牢固的信任，也讓國際投資者能更深入理解公司的長期價值。

經濟觀察報：從投資機構的角度，如何推動企業做出更有實質性的改變？“企業參與”具體怎么做？

施義：我們主要依靠兩大工具：代理投票和積極的企業參與。企業參與不是泛泛而談，它需要有清晰的目標和方法。我們推崇設立 “SMART”目標，即具體的、可衡量的、可實現的、相關的、有時限的。例如，我們就生物多樣性議題與一家特殊化學品業公司進行為期三年的溝通，目標可能設定為：在第一年推動公司開始披露與符合《自然相關財務披露/TNFD》標準的自然策略，包括此議題的實質性分析，治理架構，數據收集渠道，核算方法等基礎；第二年，根據其自然板塊的成熟度及現有的披露推薦更有代表性的科學量化指標并建議考慮設定生物多樣性承諾與目標；第三年根據設定和公開的目標和數據披露進行與其他企業最佳實踐進行比較分析，促進公司及時填補相對差距并建議考慮把生物多樣性議題整合入管理層及相關部門的薪酬設計和激勵計劃從而催化長期企業行為變革。這樣，我們的參與是否成功，就有了階梯式的、為企業定制但又符合國際和科學標準的衡量框架，也避免了“漂綠”或空談。

經濟觀察報：近期全球尤其是歐美市場出現了一些“反ESG”的潮流，這會如何影響你對中國市場的策略？

施義：這恰恰凸顯了不同區域市場的分化。歐美的波動更多與短期政治周期和能源供需格局有關。然而，氣候變化的風險是客觀存在的，企業治理的透明度需求也是全球性的。我們認為，ESG的核心風險管理屬性和影響力投資的長期價值創造邏輯并未改變。

對中國市場而言，我們看到的是另一番圖景：政策在持續加強和完善，市場基礎設施在快速進步，企業的實踐在不斷深化。這種基于自身發展需求的內生驅動，可能比外部潮流更為穩固和持久。我們將繼續關注中國市場綠色低碳轉型的這一長期結構性趨勢，利用我們的專業經驗，尋找那些能將ESG實質議題轉化為競爭優勢和正向影響力的公司。

經濟觀察報：在具體的投資主題上，例如當前火熱的人工智能（AI）與能源轉型領域，你的團隊是如何分析和布局的？

施義：我們不追逐短期熱點，而是分析根本性的需求與解決方案。以AI的能源需求為例，我們的環保能源主題策略不是投機AI芯片公司，而是問：激增的電力需求如何以可持續的方式滿足？這引導我們看向整個清潔能源生態系統。我們采取多元化布局：投資低成本的光伏和陸上風電制造商（電力來源），電網升級（電力基礎設施），高效制造、綠色建筑、智慧出行等終端市場（電力終端使用效率），也投資儲能技術和半導體價值鏈（使能技術）。這樣構建的投資組合，既能捕捉能源轉型的多重驅動因素，也能在不同市場環境下具備韌性。當某個子領域過熱時，其他領域可能在子領域過熱后估值修正時提供穩定器。我們的策略關注整個向可持續能源系統轉型的、不可逆的大趨勢。

經濟觀察報：對于有志于在ESG和影響力投資上走得更遠的中國上市公司，你最核心的建議是什么？

施義：我提供一個看似微小但至關重要的具體建議：改善與投資者的溝通時效性，尤其是股東大會相關的材料披露。目前，一些公司發布股東大會補充材料或通知的時間比較倉促，有時僅提前幾天。這對于需要時間翻譯、研究并進行內部投票決策的國際機構投資者來說，造成了一些實際困難，也未能達到標準的代理投票政策要求。結果往往是，由于缺乏充分時間評估，我們只能遵循政策被迫投出反對票或棄權票，這并不能真實反映股東意愿，也不利于公司治理的良性互動。

更廣泛的核心建議是：從“雙重重要性”原則出發，啟動影響評估。不僅看外部可持續性因素對公司財務的影響（財務重要性），也開始系統地評估公司經營活動對外部環境和社會的影響。嘗試為你們最重要的實質性議題，無論是碳減排、鄉村賦能還是員工福祉，設立可量化的影響目標，并追蹤報告進展。這將是超越ESG評分游戲，邁向真正卓越和長期價值創造的下一站。

（作者 王雅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