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當
“二戰又回到地球上來了,應該輪到咱們智利人歡迎大戰了”。一個名叫諾爾貝托的囚犯哈哈大笑著說,而駕駛著梅塞施密特式戰斗機正在天空寫詩的無恥之徒拉雷米斯·霍夫曼則被譽為是納粹空軍王牌飛行員漢斯·馬賽轉世。這是《美洲納粹文學》中的一個場景。它所對應的歷史現實是沒有成為二戰戰場的拉丁美洲,卻在戰后成為大量納粹分子的逃亡地與世外桃源。保羅·舍費爾在智利境內建立的袖珍納粹殖民地,甚至直到1997年皮諾切特卸職才告解體?!睹乐藜{粹文學》中提到的新生移民鎮,寫的正是這個國中之國。從這些背景來看,《拉美納粹文學》這部杜撰之作絕非空穴來風。盡管波拉尼奧對馬爾克斯為代表的魔幻現實主義向來不以為然,但他面對的卻是同樣一個充滿魔幻與糾結的大陸。
似乎出于某種混亂的激情,同樣是在二戰之后,拉丁美洲向世界貢獻了切·格瓦拉。這位狂熱的國際共產主義戰士、引領戰后第三世界革命的偉大英雄,如今卻戲劇性地成為了全球流行文化的標志符號。1973年,受格瓦拉的《摩托日記》影響,早已隨父母遷居墨西哥的十九歲的波拉尼奧毅然回到祖國智利,投入支持人民團結陣線領導人薩爾瓦多·阿連德的政治運動。在隨后皮諾切特將軍發動的政變中,作為總統的阿連德殉難,波拉尼奧和一批熱血青年也因此入獄。這段經歷,在波拉尼奧心中留下了持久的光榮和創傷,以至于后來屢屢書寫。
風云變幻的現實,呼喚風云變幻的寫作。波拉尼奧的橫空出世,可以看做是在拉丁美洲文學爆炸之后的繼續革命?!痘囊皞商健?、《2666》等重磅作品在全球引起的轟動,標志著他憑一己之力掀起了又一次拉美文學爆炸。如果這本《美洲納粹文學》所記載的人和作品確有其事,則不啻于一場反動文學暴亂。
與《2666》那種“總體小說”不同,《拉美納粹文學》是一部由九十二篇長短不一的生平簡介組成的作家辭典。收錄其中的這些納粹文學家中,有人在自己作品中大玩“希特勒萬歲”的藏頭詩,有人曾作為志愿者遠赴西班牙參加佛朗哥軍隊,有人認為希特勒是歐洲的恩人,能具體接近權力讓他感激涕零。有人尚是嬰兒時被希特勒抱過,這張照片陪伴她走完一生的道路,“甚至在夢中還能感覺到希特勒有力的肩膀和在她頭上呼出的熱氣,還說也許那是她一生最美好的時光之一”。還有人提出帶有納粹色彩的多項主張,諸如恢復宗教裁判所,為避免阿根廷種族異化而消滅印第安人;削減有猶太血統的公民的權利,大量吸引來自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移民,讓國民的皮膚逐漸變白等等。
波拉尼奧無意于過多討論政治,他表示自己談的雖然是美洲的納粹作家們,但事實上,他要說的是“整個看似偉岸其實卑劣的文學界”。因此,他的筆下極盡揶揄嘲諷之能事:拉庫蒂爾嫉妒老婆的才華,他報復的手段是玩別的女人;亞馬多·庫托致力于寫出有巴西特色的犯罪小說;精神病人路易斯·豐泰那寫出了《駁伏爾泰》、《駁狄德羅》、《駁孟德鳩斯》、《駁黑格爾,首先簡要地駁馬克思和費爾巴哈》等杰作;依靠抄襲與剽竊,千面米雷巴萊斯在文壇登龍有術。
如果說切·格瓦拉是波拉尼奧的精神教父,凱魯亞克則是他當之無愧的文學導師。波拉尼奧繼承了“垮掉的一代”的瘋狂與野蠻,字里行間散發著濃烈的荷爾蒙的味道,狂放、恣肆,惡搞無極限。他借胡安之口抨擊卡塔薩爾,罵他“不真實又嗜血”,博爾赫斯的小說則是“拙劣而又拙劣的仿制品”。他寫到奧巴儂暴打金斯伯格,起因居然是金斯伯格誘騙他做愛。風燭殘年的瑞芬斯塔爾和恩斯特·榮格竟然也在做愛,可以看做是對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中費爾米娜和阿里薩做愛場景的戲仿。在阿亨蒂諾的劇作中,尼加拉瓜、哥倫比亞、海地三國的總統在飯店衛生間里輪奸尼加拉瓜大使,各國總統組織手淫比賽,以陰莖的長短、粗細和射精量的多少決勝負……整部書中,充滿了拉伯雷式的狂歡。在書的結尾,他更是煞有介事地編造了洋洋灑灑十幾頁的注釋和參考文獻。不得不承認,波拉尼奧以假亂真的本領實在是太高超了,《2666》中虛構的德國作家阿琴波爾迪曾被一些德國文學專家誤認為確有其人,《美洲納粹文學》中文版剛剛出版兩個月,其中的部分人物已經赫然登上了百度百科的條目,令人瞠目結舌。
而在我看來,波拉尼奧最迷人之處莫過于在他粗糲、放縱、含混的激情背后,不時閃耀出星星點點的悲愴和憂傷。在他筆下,路易斯·豐泰那猝死前“正在聽阿根廷作曲家蒂托·瓦斯克斯的唱片,正在向窗外張望,看著里約的夜晚降臨、過往的車輛、人行道上閑談的人們、閃爍明滅的萬家燈火和關閉的窗戶。”露絲在心愛卻無法得到的卡勞迪亞被殺后,獨自駕車返回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路上,突然撞進加油站,“爆炸聲震天”。一心想成為作家豐塞卡的亞馬托·庫托,在有如暗戀的期待中懸梁自盡。無恥之徒拉米雷斯“這樣的硬漢有別于歐洲人或美國人,是一種悲哀和不可避免的生硬和冷漠”,“他的外表不像是悲哀的樣子,而這恰恰是一種無盡的悲哀。”
就像無論革命還是納粹,都以失敗告終,籠罩兩者之上的同為生不逢時的失敗的命運和死亡的虛空。借用書中一個章節的標題,波拉尼奧寫的是“易變的英雄們或曰鏡子的易碎”,其中寄托著對包括自己在內的五十年代出生“犧牲一代”的深深哀悼。這個看似無法無天的頑童,骨子里更是一個憂郁到不可救藥的詩人。波拉尼奧雕刻出了一幅失敗的群像,刀鋒精準、兇狠,毫不拖泥帶水,宛如一個加強版的巴別爾。文本之間的巨大張力來自絕望的激情,仿佛一片破碎的大陸被痛苦的河流縫合在一起。
《美洲納粹文學》的情節貫通著《荒野偵探》和《遙遠的星辰》的寫作,印證了娜塔莎·溫默的評價:“波拉尼奧所有的作品都是一個規模更大的小說河流的一部分”,“作品中隨處可見各種重復的活動、相似性以及回聲,這并不是象征著無數重疊的世界,而是象征一個獨立的世界在穿越不同的化身。”波拉尼奧泥沙俱下的寫作很難稱其為完美,但毫無疑問屬于這個世界上最寬廣與豐沛的創造之列,有如大地、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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