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另外我想講的一個例子,就是講俄國一個不成功的例子,俄國在七十年代,大家知道民粹派到民間去碰壁以后,有兩千五百人是為老百姓檢舉,把他們抓起來,同時政府又打壓。在這種狀態下,很多人只有兩條路走,要么就流亡,有九百人流亡在國外。還有在國內的人搞暗殺,俄國有十年間暗殺了一萬七千人,只要上黑名單的人,難免一死。社會革命黨在短短十個月內就暗殺了六十多起,十個省長,兩個市長,多少將軍全部都給暗殺掉了。結果在1881年改革沙皇,亞歷山大二世也在七次暗殺以后被暗殺。在這種狀態下,有一部分知識分子在想,我們是不是非要在激進主義和鎮壓之間這樣惡性循環呢?俄國就像一個車兩匹馬拉向兩個方向。這種狀況,非得把這個車拉散不可。所以這個時候,阿布拉莫夫就提出來一個小事理論和實事理論:我們只有一個原則,不管你什么樣的立場,人民少付出代價,社會少折騰。因為他們當時覺得,俄國是一個激進主義土壤非常雄厚的地方,動不動就會發生高山為鄰這種互換,那這樣的互換,以前的文明就等于分階級一樣的,全都放到底下了。所以這個時候,他們就說我們只要做實事,只要做小事。在這種狀態下,因為當時農奴制改革,沙皇已經放了一部分權利,就是我們說的地方自治局,這樣的人,我們把他叫做第三種人。其實第三種人是一個政府官員說的,說必須要有第三種人,他們在活動期間的話,最后壯大到什么?到第一次世界大戰打的時候,從十二萬人,這十二萬人已經建了一萬所學校,兩千多個圖書館,三百多個地方郵局。1900年的傷寒當中,有60%的醫生因為感染傷寒而死去,可以說俄國公民社會的建設搞得有聲有色的,他們自己也說,他說我們不過問政策,但是既然他們卷入到農民的維權當中,就難免會得罪政府。結果他們處在一種兩邊都在挨罵的境地,列寧說他們是專職主義上的第五個車輪,但是政府又說這種狀況早晚會導致立憲,我們要警惕,這是革命的幫兇。
所以在這種狀態下,一是兩方面都罵,另外一方面,各方面的人物也都把它看成一個平臺。在整個半個世紀的營造當中,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時候,政府已經沒有辦法承擔職責,政府說干脆你們進到體制內來,你們當公務員吧,第三種知識分子說我們不干,我們就站在地方自治局,我們現在提出一個,就是誰有能力工作,誰就可以接管政府。所以到二月革命以后,基本上可以說他們的立憲,而且他們1905年已經為促使沙皇君主立憲打下了基礎,二月革命以后,基本上基層選舉已經全部搞完。原來革命政黨說他們是不夠民主,但是到革命以后,革命政黨要搞專政,不夠民主到因民主獲罪,把這些人一網打盡。說搞人文的人全部趕出去,搞技術的人可以留下來為我所用。結果這些人在新經濟政策的時候有一個回光返照。到三十年代的時候被一網打盡,所有的人全部都在那場活動當中遇難。這樣的話,就使得俄國發出一種心虛,早干嘛了?其實我們很多的工作,前輩都做過,現在我們才意識到制度轉換有時候很容易,包括經濟發展都沒什么太難,但是社會要重建實在太難了。因為在俄國劇變以后,俄國他們發現最大一個問題,沒有社會,沒有社會這個問題。意識形態抽出,或者原來的執政黨力量抽出以后,這個空白要誰來填補。要么就會太社會化,用我們的話說叫叢林化或者西西里化,要么就是有序的。像東歐有些國家就表現得非常好,因為有教會,教會在這個社會填補里面起了很主導的作用。所以很多人老問我,蘇聯劇變和東歐劇變有什么樣的區別?我說就是有社會,劇變以后搞得好與壞,一個最大的區別,我覺得有社會,因為社會本身有自愈能力,社會不管政府更迭多少回,不管出現什么樣的狀況,社會本身非常有序,我們現在到處說,東歐有多么亂,更換政府,都是什么樣的金融危機,你到那兒一看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因為社會根本不關心那些政客們在上頭怎么表演,這種自愈能力和自我修復機制,使這個社會一切都復興了。本來秦暉要來談中國的問題,他把今天一天的北大的課給忘了,答應了這個事情,到早上突然想起來,我北大的課怎么辦呢?趕快過去,讓我來。我說那我講什么?他說那你就講講東歐和俄羅斯在這個問題上,他們怎么做的,我就想起東歐這個環境組織,以及獨立工會,以及獨立作家,在整個劇變以前就是這樣的,從他們不想介入政治,最后逐漸地走向政治。劇變以后,他們非常明白一個意識,我們要回歸原來的決策?,F在社會的重建是一個非常艱難而長期的任務,這個東西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我非常感謝寇女士的這本書,謝謝大家。
黃紀蘇:我說第三點,第一點先說我是昨天拿到這本書,我和崔女士一樣,我也以為是一個男士。然后我后來翻這本書,沒有時間都看,我看了幾篇,我是覺得特別親切,這跟我們平時有一些大的變革,我覺得離的比較遠。比如看他說水的這一篇,我首先看他里頭提到科學出版社,科學出版社我八十年代經常去,然后里頭又提到了天下溪,我有一個朋友叫楊鵬的,他們好像原來在一塊搞過。其實我最親切的,就是說他這些書的這些事,其實都是身邊的事,里邊有很多都是特別平實,剛才有一些朋友提出一些大的問題,其實在很多細節里頭,在特別樸素的那些人生故事里頭,都有大問題。所以這是我說的第一點,就是這本書,我覺得是一本其實很樸素,很細節,很親切的一本書。
第二點,剛才蘇里先生一上來就特別關心的,從這本書要引申出去了,社會、NGO,就你這個思路再稍微說一點。其實中國,我比較贊同楊老師剛才說的,如果我們從大的時段看,其實這個進步是非常明顯的。隨便舉一個例子,我們在69年的時候,當時正好上初中,當時北京破獲了一個什么組織?叫什么天地哥們會,其實就是一幫從七八歲到十一二歲的小孩兒的一個組織,還有什么章程,說的誰誰誰要是不仗義,天打五雷轟,然后這就算當時的宗旨。所以應該說毛時代一個最大的教訓之一,就是他最后籠罩到所有的,從那種大的一直到人生的細節。因為那時候在工廠勞動的時候,我記得特別清楚,領導說,計劃生育有一個名額,說誰誰誰趕緊抓緊半個月之內懷上,你也可以說在當時國成了家,也有一種親切感,反正我當時的感覺是非常不好的,這種事都是拉窗簾的事,在那種場合說,當時就是那樣的感覺。
改革開放之后,的確凸顯了一個市場。其實跟市場大概同時出現的就是社會。我記得特別清楚,那個新星美展,在美術館的東邊,當時的鐵欄桿上頭畫了很多畫,其實當時這種東西就跟蘇里剛開始說的,就是說的確美術館里最豪華,欄桿上最樸素。其實越樸素越有力量。后來它一旦殿堂化了,這種力量反而薄弱了。其實我是想說,我原來八十年代就在單位,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剛回來之后,突然發現好像有時候大家一塊做點什么事,不是在單位的領導布置下,而是幾個朋友,大家一塊說一本書,然后我就說我的那種感覺就特別強烈,有另外一個體制已經出現了,就是社會。
我想補充一下,剛才楊老師也提到了,我們不一定要非得在民政部注冊,或者是正式登記,我想說在一個大的變革過渡的時代,名永遠是落后于實的,總是實走在前頭,名稍微落后一點,從來都是這樣。如果我們可能沒有什么政治組織,但是它有活動,有關系,不管這種活動是不是定期的,這種關系是不是特別固定的。我們今天中國最大的公民社會是互聯網,那你說互聯網對今天中國社會政治、文化方方面面的參與改造,其實是被低估了。就是說我們從大的歷史世道上來看,其實社會是一個蓬勃發展的,我特別同意剛才楊老師說的,這是抵擋不住的社會。
然后這個社會,我們都是一些讀書人,讀書人跟這個社會大概是一個什么樣的關系?我覺得讀書人的一個特點,是比較理想主義的,理想主義這一個特點比較容易極端化。你說理想主義,一個讀書人過去在那么一個時代里頭,要是當君子他會比普通人更君子,要是做小人的時候,他會比普通人更小人。所以我覺得這一點本來也是一個好處,但是也有不好的一面,我們應該保留好的一面。其實我特別同意剛才金老師說的蘇東的那一段歷史教訓,其實我們中國也是這種教訓。我原來記得大概十年前,跟我們總編聊,他也是做社會工作,搞鄉村建設的,八十年代搞那種鄉村改革。后來我有一個感嘆,中國有時候往往都是頂層設計,這時候面是特別大,規模特別大,就是那種滔天巨浪似的,有時候社會做了很多點點滴滴,很多事,結果一陣海嘯過來,全部湮滅了。我們說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中國很多的建設,后來一次國共大的決戰之后,一下都給湮滅了,就是做了很多有意義的工作,后來全都沒了,后來到了改革開放,從頭開始。
所以社會都給消滅了以后,然后再說第三點,就是剛才說的理想主義。我看這本書有一個特別強烈的感受,因為我們今天中國分三個板塊,一個是國家,還有一個是市場的,市場資本這一塊,另外還有一個是社會這一塊。我原來認得一個人,他大概在2000年初的時候,這個人特別容易蒙騙,后來給他一個記者證,說你到各省跟那幫官員去化緣去,找一幫書記、省長。后來他就跟我說,他跟人家聊,我說你跟人家聊什么?他說這些官僚,你要是跟他談理想主義,你不能說一點沒有,但是真的不多。像從二十多歲,三十多歲,謹小慎微的,今天升什么副處,明天政治處,然后政治局,然后各種好處,其實這種理想主義的空間真是特別小,我坦率地說資本家那塊不行,他一天到晚整個的生活世界都是怎么發財,然后怎么把存折上的零不斷地加。
我說這個話不是絕對的,但是我看這本書,我覺得特別親切,然后我也覺得就是那么回事,在這里頭就有一些普通人,知識分子,白領,大學畢業,后來當了人大代表,他們有這種需求。剛才有朋友說,他們這種需求是不是能夠長遠,是不是能夠堅持下去?其實我覺得這種理想主義,哪怕每天有一個鐘頭,或者一年有那么幾天,或者只是馬克思過去所講的業余時間,如何擴大,然后占領那八小時。其實我覺得也不用那些理想主義者去出家,也不用整個全新的,你只要有一部分,你生活里頭,你的人格里頭有這么一面,哪怕你是弱本能,那些我覺得沒關系。中國現在解決了吃飽的問題之后,其實弱本能可以相對變成強本能。要是餓他三天的時候,肯定精神需求是最弱的,但是他已經吃飽了,已經解決了溫飽問題之后,尤其在中間階級,白領、知識分子這個階級里頭,我估計他這個弱本能比一般窮的地方要稍微強一點。其實這本書的那種力量,我覺得是特別多。就這個理想主義,它比較容易,就是說在我們今天看,它更容易在社會這個板塊里頭產生,就是資本在那一塊,在官僚那塊相對少一些。其實我們今天能做的也就是社會這一塊,其實大家都可以做,哪怕唱歌跳舞,哪怕出去跟驢友玩,方方面面。
其實理想主義,你說離現實太遠,那是烏托邦辦不到的。你說完全是現實,根本什么東西都不用做。但總有我夠得著的一塊,跳起來可以夠的著,其實這就夠了。其實我就覺得理想主義應該向時間,向長度求高度,坡度不能太大了。坡度小一點,大家慢慢來,我覺得這是社會的一個特征,這是社會建設,就先說到這兒。
寇延丁:我來舉手其實是想接著黃先生,剛才他談到了理想主義。就是在還沒來的這本書之前,2007年是正式出過一版,在正式出過的這一版,這幾位主人公,就是李波、吳昊亮、孫恒都是出現在這里頭的。既然說到了理想主義,我也想我們的一位主人公來分享,因為在上一本書的采訪里,孫恒就曾經專門的探討過理想主義這個問題,孫恒你自己做一下自我介紹,你做了什么。其實也不用他自我介紹,每年崔永元打工春晚就是和孫恒一起在做的。所以請孫恒談談他的理想主義,或者說是理想主義怎么在現實中存在。
孫恒:大家好,我是來自一個工人為主體的勞動NGO組織。我談不了理想主義,但是我能跟大家分享一下從事NGO的一點經驗。在十年以前,我們成立這個組織,那個時候其實根本不知道NGO這些概念,也不知道公民社會這些名詞,那個時候我們只是覺得,看到生活當中有很多不公平,很多困難,很多問題,具體的事情在想辦法怎么樣能改變,讓它變得更好一點,這是很小的想法。
我曾經是一個音樂教師,我也一無所有,我看到很多打工子弟的孩子沒有歌唱,看到很多工人沒有精神文化,很匱乏。那個時候我能做的就是帶著吉他去工地、去學校、去社區給大家唱歌,寫歌,這就是我能做的。
至于走到今天,當時也從來沒想到今天會做這個工作。我們為什么會做這些事情?是因為覺得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不公正、困難、不完美,同時也看到自己很多不完美,所以找到一些辦法去做一些改變。我們做的過程當中,很多人,很多專家學者,專門研究的人就會請我們,說我們是NGO等等。其實無所謂,我們只是覺得這個東西可以拿來解決問題。反思我們從事十年,從最開始沒有自己的歌,來唱自己的歌,看到打工子弟的孩子沒學上,我們就辦自己的學校。我們同心學校去年還差一點被政府關停,很多社會各界的支持,我們才保存下來。我們也辦了工人的文化藝術博物館,因為歷史當中沒有工人的聲音,沒有我們的文化,那我們就來建立自己的文化博物館?,F在我們也辦了工人的培訓中心。
可是回顧十年以來,我覺得相比之下,確實NGO這一塊相比十年以前,空間真的多了很多。比如十年以前最開始,就是組織幾個工人在一起唱歌,討論一些問題的時候,我們要把門鎖起來。因為那個時候你超過五個以上,警察就會來找你。然后現在我們可以組織上萬人的規模,在互聯網上組織很多的活動。從NGO的發展角度,十年的發展空間很大。
另一方面,其實NGO的發展好的趨勢并不等于社會問題減少了,反過頭來想,中國2000萬流動兒童,5800萬留守兒童,在北京60多萬個孩子,到今天十幾萬的孩子還進入不到公立學校,3600萬的50歲以上的當年第一代工人,現在返回家鄉沒有養老保險,沒有基本的社保。然后富士康工人,那么多年輕的工人對生活充滿絕望,不斷地跳樓,開胸驗肺,600萬的工人政府不管。所以反過頭來,我并不覺得NGO發展越大,它的問題就越少,反倒我覺得社會問題會越來越多,我對這個問題確實有一點質疑,是不是我們理解的公民社會,NGO社會真的就是一個美好的社會?我只是有一點懷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