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我和吳興國論交多半都是因為工作,可是每當我們討論工作的時候,一多半的時間我們都在玩。特別是在戲曲的無論是情節結構,或者是歌詞,或者是聲腔各個方面,只要從原先傳統當中掌握到一部分因素之后引開的東西,只要能走一步,我們不走半步。另外我還要介紹一位女士,他是吳興國的夫人,我們每一次談到戲劇的時候,都會從離譜的角度去嘗試。所以我再次向各位介紹吳興國。我們來聽聽從他的行當里來找到他可以分享的久違的知識。
吳興國:剛剛真的是好好地上了一課。在這么多大師專家面前,有點班門弄斧。我學的是戲曲,當然剛剛張大春老師也談到了我們合作的過程。我現在是少數磕過頭的學生。我的磕頭是我的師傅帶著我去跟我們祖師爺去磕的頭,我的祖師爺是誰呢?唐明皇。我們看起來好像比西方戲劇晚了很多。人家兩千年前就有一個大廣場,幾萬人可以一起坐下來看。我們雖然起來的比較晚,但是很全面。我們現在是一種被保護的動物,因為現在都是西方的概念,我們說唱念做打這個說起來很容易 ,西方在科技發展之后,歌劇、舞劇、話劇等等都分開了。而我們一直融合在一起熔煉。他是從詩詞書法過來的。
我的老師是上海戲校第一屆的周老師,他們是正字輩的。學傳統戲第一天老師就會告訴你,傳統要留白的,傳統講究的是緣,聽不懂。緣誰都聽得懂,但是真的要去做是非常難的。我這里不能和大家講書法,我只能講一講我學戲的過程。什么叫緣呢?其實我現在在聽中國傳統戲,有的時候會聽得不舒服,就是我覺得可能一方面為了市場,一方面為了繼承,要不要掉進去,不掉進去怎么說也說不完。我們在傳統戲劇里面分為兩個部分,中國人不太講悲劇和戲劇,而是講文戲和武戲。一講到文戲就牽涉到了文學家的概念。比如說我們一個傳統戲出去要打引子。我們最近要培訓年輕一代的傳統戲曲的學生,我特別開了一個戲叫馬鞍山,他講了鐘子期和于伯牙這樣的指引的故事,伯牙第二年去看鐘子期的時候,他已經去世了。然后他就在鐘子期的墳前彈琴。結果旁邊過來一個打魚的一個砍柴的,當然就是粗人了。說那個人在干嗎呢?像彈棉花一樣,然后哈哈大笑就做了。伯牙聽了之后非常的生氣,就把琴砸了,說知音沒有了。我們傳統戲劇有引子,上來先說尋友觀其景,跋山涉水忙。上面有四句定場詩,這四句詩是活生生的從詩詞當中抄過來的。戲曲里面講緣,打一個引子,引子是韻白和合唱在一起的感受。就像是寫毛筆字。
既然我來插科打諢的,總是要唱唱念念的。你看這個引子就像是在寫毛筆字。你引子打的很好,大概京劇就唱的很好。前面是念的,后面是唱的,前面是韻白。我剛剛念的詩如果說我用韻白來念的話,我們戲曲常常是把平面的東西變成立體的。你從那里想像呢?早上我們談莎士比亞,一個好的莎士比亞演員他們講話是抑揚頓挫的。如果說你認為你英文講的好,你就去倫敦看看,如果說你認為你普通話講的好,那你就到北京去看看。 韻白很好玩,韻白就好像是在寫大字。有沒有大氣的感覺,有沒有一種空靈的感覺,怎么把緣創造出人的情感,從這個緣里面借助這些,把意義傳達出去。我在學的時候,我的老師跟我傳授了很多。這對我后來的人生觀念,包括我對劇場的認知。我都覺得從這里面去可以看到。這樣的經驗,其實不斷地在我的人生里面去反復。所以我每一次去唱傳統戲,比我去創新要難多了。因為我覺得那是一種道統,那是一種倫理,那是一種規矩,我們傳統總是喜歡講沒有規矩就不成方圓,我們就從這里面去體會。我先講到這里,有機會我們再溝通。
阿城:講到規矩,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我想過去至少從魏晉南北朝之后,楷書的模式在王羲之,尤其是他本人來說,他還是楷模。我們今天看到的楷體字,或者是行草字都是在他的基礎上,甚至我們幾乎逃不出美感上的桎梏。有很多人在年輕時就打下很好的二王的基礎,但是幾乎沒有人不希望從中找出另外新的變化或者是新的典范出來。比如說后來在臺灣過世的于右任先生,他從1932年開始就開始致力于推廣標準草書,這個標準草書的概念是說,他要讓草書起碼讓人可以認出這個字來。但是于右任希望可以從草書上找出可以規定出來的筆順和筆畫。其實筆順和筆劃在形體字出現之后,已經非常全面的讓這個字的寫作,就是寫出某一個字的字形,如果說你不依照那個筆順,就沒有辦法得出那個形體。這個讓玩毛筆的人不耐煩了。所以我今天特別想要引出白教授來談一談關于看一個字,或者是看一種字體,有沒有比較特別革命性的看法,而那個讓我們可以說,接下來以后認知這個字的美丑會有一些不同的標準。這些標準如果說是不同的標準,是不是都可以成立,同樣一雙眼睛,我們是不是可以通過兩種甚至是更多種的結構,或者是形式的美感經驗,對于書法字的美感。 所以我們請白老師給我們說一下。
白謙慎:我回答張先生提出這個題目之前,我先順著阿城先生剛剛講到的問題說幾句。阿城先生講的很好,蔡侯是東漢人,而東漢恰恰是中國書法非常關鍵的時期。只要看你個時候,書法理論開始出現了,書法收藏也開始出現了。這跟紙張是有關的,因為在紙張之前,中國的人書寫材料很多,你可以寫在玉片上,可以寫在陶器上,也可以寫在絹上,也可以寫在甲骨上。簡牘是太窄了,你寫大字,寫草書,實際上后來發展出來的寫連綿的都是跟后來的紙張有關?,F在中國人用紙張,因為改革開放了,中國人有錢了,到加拿大、美國去買紙漿。而到60年代的時候,我們用的本子都是非常差的紙,接近今天的糙紙。所以紙張一直都是很困難的,中國早期的筆法發展出比較迅捷的行草,跟剛剛阿城先生講,灰高的非常光滑的紙是有關的。生宣的出現是很晚的,羊毫出現的也是比較晚的。實際上早期的,你看明代之前的東西都是用非常光滑的東西寫的,材料對書法的發展是非常重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