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關注
2025-10-31 1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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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有一天,中國的大學錄取制度發生了變化。
大學不再按分數錄取,而是改成先到先得。想象一下,招生簡章一出,家長們立刻拉著孩子連夜去各個大學門口排隊。誰排得早,誰就能進清華北大。下一年的家長,就等不及招生簡章出來了,已經早早在校門口支起帳篷。以此類推,最終很有可能出現的場景是,剛剛進大學的同學們,已經在為幾十年后的孫輩們排隊占位了。
這并非完全夸張的想象。在一些發展中國家,尤其是女性相對稀缺的地區,婚姻市場的競爭已經到了女孩剛出生就被訂婚的地步。最極端的例子來自澳大利亞的阿倫塔人,當兩位父親見面商定婚事的時候,并不是為了兩個嬰兒聯姻,那已經晚了;他們商量的是,男嬰將會娶女嬰的第一個女兒。如果資源分配的方式是先到先得,就一定會出現“更有早行人”的局面。
為了避免這種亂象,你提出了一種新的方式:大家不必提前排隊,而是在網上報名。等系統開放的時候,一千萬考生同時上線搶號,不論成績如何,誰的網速快、手指靈敏,誰就能搶到最好的大學。
現實的大學錄取當然不會這樣操作,因為“太早”或者“太快都難以令人滿意,那么按分數排序似乎是更合理的選擇。事實上中國的高考錄取也確實走了這條路。但在過去,由于錄取要靠紙質志愿表和人工處理,每個學生只能報很少量的學校。這樣一來,風險過大,許多學生不敢報理想的學校,只能保守選擇,甚至刻意降低志愿,以免落榜。這種策略性填報扭曲了真實的偏好,也浪費了寶貴的教育資源。
過去二十年,中國高考錄取最重要的改革,就在志愿填報機制上:從順序志愿改為平行志愿。順序志愿下,學生幾乎相當于只能選一個學校,容易出現大量的高分落榜;平行志愿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風險,讓更多學生敢于填報并最終錄取到理想的學校。但即便如此現行的高考錄取制度仍然存在問題。例如,一些省份仍有專業調劑,學生可能志愿填了計算機專業,卻被調劑到土木工程專業。這讓很多學生不得不繼續策略性填報,繼續扭曲自己的真實偏好。
另一個問題是“擁堵”。直到今天,高考錄取依然存在征集志愿的過程:第一輪錄不上的考生,要去填報那些未錄滿的學校。多輪操作下來,學生和學校之間反復傳遞信息,卻依然有大量考生沒有合適的學??扇?。這種制度的擁堵不僅加劇了焦慮,也讓匹配效率大打折扣。
在大學機會分配這個關鍵問題上,價格并不是決定性的:最好的大學并不是學費最貴的,錄取的關鍵在于制度的設計。不同的設計,就可能導致市場出現各種各樣的失靈:太早,太快,不安全,擁堵。
這些問題,在另一個市場里我們都見過:火車票。二十年前,春運買票意味著徹夜排隊,寒風中裹著大衣,手里攥著現金,這就是“太早”。后來,互聯網買票興起,人們拼網速、拼外掛,黃牛橫行,結果是“太快”和“不安全”。直到候補購票機制出現,情況才得到改觀。乘客可以提前下單付款,一旦有人退票,系統會自動完成交易。這種改進,就是典型的市場設計:通過制度設計,哪怕是在稀缺資源的市場里,我們也可以避免混亂,讓交易更加公平、高效、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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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經濟學的經典敘事中,市場常常被描繪得近乎完美。19世紀的里昂·瓦爾拉斯(Léon Walras)提出過“拍賣人”的假設:市場中有一位虛擬的拍賣人,他不斷調整價格,直到供給與需求自動平衡。在這種設定下,經濟學家不需要去操心資源如何分配,因為“看不見的手”會引導市場達到最優狀態。這樣的市場被稱為商品市場。但是,現實世界從未如此簡化。許多涉及生命、教育和機會的關鍵領域,不能用價格解決。腎臟買賣在法律和倫理上都被禁止,公立學校的入學不能像商品那樣拍賣,地鐵票也不能隨意漲價,大部分人的愛情和婚姻也不是明碼標價。這樣的市場,被稱為匹配市場。它們不依賴價格來分配,而是買家和賣家的一一匹配。也正因為如此,它們更容易出現失靈:要么效率低下,要么不公平,有時甚至完全失靈。
2012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埃爾文·E.羅斯正是研究并解決這些問題的代表人物。他與合作者一同開創了市場設計(market design)這一新興領域,將經濟學家的角色,從抽象的理論家轉變為制度工程師。傳統經濟學往往研究價格機制的力量,而羅斯強調:市場不僅僅是價格。在現實生活中,市場的設計決定了人們能否實現愿望。一個市場的好壞,不在于它是否抽象地滿足供需平衡,而在于它能否穩定、可靠、公平地為人們創造匹配。
在這本書里,羅斯帶領我們走進市場設計的世界,展示經濟學如何真正影響日常生活。羅斯提出,市場之所以會失敗,常常不是因為人性貪婪或理性不足,而是因為市場機制存在缺陷。他在書中總結了四類典型的“受挫欲望”。
第一類是“太早”,市場提前瓦解。美國法官和法學院學生過早簽約是一個典型的案例,類似的情況還出現在美國歷史上先到先得的“土地搶占潮”。第二類是“太快”,速度競爭取代了質量競爭。在金融的高頻交易市場里,贏家不再是掌握最好信息的人,而是掌握最快算法和最先進設備的人,社會因此付出巨大代價。第三類是“擁堵”,市場的溝通遲緩,匹配遲遲無法完成。紐約在公立學區招生改革前,學生和學校需要反復溝通,三輪下來仍有數萬人無學可上,制度的擁堵使整個系統陷入癱瘓。最后一類是“不安全”,即缺乏信任與保障。在缺乏契約執行保障和信譽機制的情況下,人們擔心受騙,不敢說出真實的偏好,也不敢進行誠實的交易。
這些失敗告訴我們:市場不會自動完美運作,它需要有意識的、精心的制度設計,才能保證高效與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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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斯在2002年的著名論文《作為工程師的經濟學家》(The Economist as Engineer)中提出了一個新的觀點:經濟學的使命不僅是解釋世界,還應該回答如何設計一個能真正運行的市場。經濟學家不能只是旁觀者或批評者,而應該是制度的設計者。他們要提出切實可行的方案,與政府、醫療界、教育部門合作,推動制度改革。這是經濟學走出象牙塔的一種轉向,讓它成為一門實踐科學。
那我們究竟該如何設計一個好的市場機制呢?羅斯在研究中總結了四個關鍵條件:市場需要有足夠的厚度,需要能克服擁堵,需要讓人們敢于說真話并保持安全,還需要避免提前解體。
這些條件看似抽象,但放到生活里,我們立刻就能體會它們的意義。每年填報高考志愿時,總有父母希望包辦子女的選擇。我常常開玩笑說,再過幾年,他們可能還要為孩子安排相親。相親也是一個匹配市場,而且是一個目前沒有很好市場機制設計而往往面臨失敗的市場。
我去過成都的人民公園。人山人海,父母們舉著孩子的簡歷:年齡、身高、學歷、收入、房產,一條條寫得清清楚楚。整個場景就像一個巨大的展銷會,每個人都成了貼著標簽的商品。表面上熱鬧非凡,實際上效果并不好。為什么?因為它幾乎不滿足羅斯提出的四個條件中的任何一個。
首先,它缺乏真正的厚度。雖然人群熙熙攘攘,但真正能形成匹配的比例卻很低。因為婚姻從來不是簡單的“愛情買賣”。房子、車子和收入固然重要,但并不足以決定一段關系的長久。愛情的復雜性、價值觀的契合、彼此的信任和情感投入,這些都不是標簽能表達的。許多人帶著不切實際的期望來參與,市場雖然熱鬧,卻沒有產生足夠的實質性匹配。其次,它存在嚴重的擁堵。父母之間的信息交流緩慢而低效,只能靠一張紙、一句話來介紹孩子,缺乏有效的篩選和撮合機制。第三,它缺乏安全性。父母往往不敢完全說出真實情況,而是傾向于夸大或掩飾;同時,對方的條件也難以驗證,信任很難建立。最后,它還存在提前解體的問題。很多父母秉持“先下手為強”的原則,把還沒有成熟的關系過早定下來,導致后來不斷反悔或重新尋找。所以,相親市場的失敗,不在于父母或者相親主角們不努力,而在于這個市場的設計還存在問題。
在書中,羅斯詳細分享了一個成功的案例:腎臟移植。腎臟移植關乎生死,但在全球范圍內腎臟買賣都是非法的。既然價格機制完全失效,我們要如何分配這樣稀缺而寶貴的資源?在傳統的制度下病人只能等待配型合適的捐獻者。很多患者在等待中去世,這個市場幾乎處于癱瘓狀態。
羅斯與合作者提出了配對捐獻和交換鏈的制度設計。如果A的親屬愿意捐腎,卻和A配型不合,但能和B配型成功;而B的親屬又能和A 配型成功,那么兩組家庭就能組成一個循環。通過類似的循環鏈條,更多患者可以獲得救治。美國和其他國家的移植體系已經把這種機制納入常規操作,挽救了成千上萬個生命。
為什么腎臟交換能夠成功?是因為它滿足了一個好的市場機制所需要的條件。
首先,它創造了足夠的厚度。原本,單個醫院只能撮合少量病人與捐獻者,匹配的可能性很低。而當全國范圍的患者和捐獻者都進入同一個平臺時,選擇范圍成倍擴大,大大增加了成功配對的機會。
其次,它避免了擁堵。過去,病人與醫院之間的溝通是零散的,每個移植團隊只能單獨嘗試撮合,很容易陷入反復協調卻無果的困境。新的制度通過集中收集偏好和醫學信息,由算法來尋找最佳循環,減少了冗余和低效溝通。
再次,它保證了安全性?;颊吆途栀浾卟槐負淖约撼蕴?。在一個雙向甚至多向的交換鏈中,每一次手術都必須同步進行,確保所有承諾都能被履行。這種制度安排降低了背叛和違約的風險,使人們敢于真誠地參與。
最后,它避免了提前解體。在缺乏統一機制的情況下,很多醫院和患者會匆忙達成次優的配對,只因為害怕錯失機會。而在全國范圍的匹配體系中,大家可以等到更多信息被收集、更大范圍的循環被發現時再進行移植,從而實現更高質量的結果。
腎臟交換是羅斯筆下最具代表性的成功案例之一。它告訴我們,即便在最極端、最敏感、最稀缺的市場里,當價格失效時,市場并非無解,關鍵在于制度如何設計,如何改進匹配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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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翻譯這本書的時候,我的兩個學生正好都身處同一個匹配市場——她們剛剛提交了博士項目的申請。美國的博士錄取長期以來被認為是一個運轉良好的市場。絕大部分學校都遵循一個共同的規則:在發放錄取通知之后,允許學生在4月15 日之前回復,而不是要求學生在短時間內立刻決定。這個規則的意義在于,它給了學生充分的時間去等待所有申請學校的結果,在信息相對充分的情況下做出最好的選擇。這正是一個機制如何為參與者創造安全感的例子。
然而,即便是這樣一個傳統上運行順暢的市場,也會出現制度失靈的時刻。其中一位學生在2月就收到了一封信:一所她偏好但并非最理想的學校發來邀請,如果她立即承諾入讀,就會錄取她。這種要求她提前做出承諾的做法,實際上破壞了“4·15規則”是典型的市場搶跑行為。另一位學生則在4月16日收到了候補消息:一所她心儀的學校因為有學生在截止日期放棄入學資格,空出了名額,可以錄取她。然而,她還沒來得及在下課后回復郵件,這個名額就已經被學校轉給了下一位候選人。羅斯在書中介紹了這種在不同的求學、求職市場上普遍存在的問題--這種迅速失效的機會,就是“爆炸性要約”。
類似的問題,在中國的研究生保送體系中也逐漸浮現。和高考不同,保研沒有全國統一的考核和錄取時間。在激烈的生源競爭下,一些學校開始要求學生在收到錄取通知后,在極短時間內做出決定。于是便出現了學生反悔的現象:一些學生拿到預錄取資格后,因為有了更好的機會,選擇放棄。一些學校甚至公開點名所謂“不誠信學生”,引發巨大爭議??蓡栴}的本質真的是學生不誠信嗎?并不是。根源在于,這個匹配市場搶跑、不安全,導致制度開始瓦解。這不是道德問題,而是設計問題。
自2015年本書英文版出版以來,市場設計的實踐從未停滯,而是在不斷進化。羅斯把經濟學家比作工程師,他在 2024年的一次總結中說道:工程師設計的房子不是一勞永逸的建造,還需要日常的維修和維護,經濟學家設計的市場亦然。博士錄取和保研只是冰山一角,類似的挑戰在許多市場中反復出現。
以美國的經濟學博士就業市場為例,它曾經長期被認為是一個運轉良好的機制。但在信息時代,申請的邊際成本幾乎降為零,個學生往往能投出上百份申請。對于雇主而言,區分哪些申請者是真心想來、哪些只是試一試,變得異常困難。市場開始出現嚴重擁堵。為此,羅斯和同事引入了“信號機制”,讓學生在有限的次數內向少數機構表達特別偏好,從而幫助雇主識別真實意愿,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擁堵。
然而,新問題很快又出現。近幾年,博士就業市場從集中線下面試轉向線上面試,隨之而來的卻是提前簽約、爆炸性要約不斷增加。市場再次出現了提前解體的苗頭,美國經濟學會不得不出臺新的規范來維護公平與穩定。事實證明,市場設計不是一張可以永遠適用的藍圖,而是一門需要隨著環境和技術變化不斷調整的學問。
正是在這樣的認識下,我們來翻譯這本書。對我們而言,這不僅是一段學術旅程,更是一種切身體驗。作為研究者,我們深知市場設計是經濟學過去半個世紀最重要的前沿之一。它不僅承接了機制設計、信息經濟學、博弈論等重大領域,更發展出一套與現實緊密相連的制度工程。它告訴我們,市場并不是天生的、自然的,而是可以通過制度被重塑。一個看似抽象的算法,可以真正地改變許多人的命運。這本書也能更新每一個普通讀者對“市場”的直覺。我們常常覺得,市場是“有錢就能買”的地方。但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些東西錢是買不到的。健康、教育、信任、機會,這些都需要更復雜的制度安排。作為中國讀者,我們更能體會到這本書的分量。我們的社會正處在制度轉型的關鍵時期:教育改革、醫療體系改進、住房和車牌分配、互聯網平臺規則……幾乎每一個重大社會議題中,都隱藏著一個或多個“價格不能解決全部問題”的匹配市場。而這些市場,都是可以通過設計變得更好、更公平、更高效的。
這正是羅斯要傳達的核心信息:“誰能得到什么,以及為什么”并不是來自命運的一雙無形大手,而是市場機制設計的結果。
(作者系教育經濟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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