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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連載三:祖國的陌生人(4)
    許知遠
    11:18
    2010-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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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老人張德藩

    我的新旅伴比我懶散,卻是個勤奮的攝影師,和我一樣喜歡Leonard Cohen。當長途汽車最終開始穿越通往騰沖的高山時,她指著顏色濃郁的怒江水興奮地叫起來。怒江水讓我想起了黑龍江,它們流淌得都那樣緩慢、從容,它們都黏稠,像是油,而不是水,只不過前者的顏色更黃,而后者的顏色更黑。在怒江一段,植被蔥蔥郁郁,那種熱帶才有的茂盛,在那一瞬間,我仿若回到了史前時代,兩萬年前的這里也是這樣吧。 

    在騰沖,一位老兵比其他任何人與事,都給我留下了更深的印象。 

    張德藩打開貼了尉遲恭、秦叔寶兩位門神的木板門,站在我們眼前,他的藍色西裝整潔利索,面頰刮得干干凈凈,看得出,他不屬于這個村莊。 

    “我們來找一位從臺灣來的老人?!睆膹埣移碌拇蹇?,我們開始一路詢問。我們不知道他叫什么,只是從一個朋友那里聽到他的經歷—他曾是中國遠征軍的一員,在臺灣度過了大半人生,如今又回到了他的故鄉云南騰沖縣和順鎮的張家坡。 

    對我這一代的中國人而言,中國遠征軍像滇緬公路、史迪威一樣,似曾相識,卻從未了解。事實上,8年艱苦卓絕的抗日戰爭中的來龍去脈,我們知之甚少,而國民黨政權的作為則更像是歷史的盲點。距離1937年的盧溝橋事變整整70年過去了,但我對于那場戰爭的主要記憶只是幾個孤立的年份、幾場孤立的戰役、幾次駭人聽聞的屠殺,至于戰爭的內在邏輯與細節—中國失敗與勝利的原因、中日兩國的真實國力的對比、杰出人物和普通人在戰爭中表現出的勇敢與怯懦—則幾乎未得到探討。我們總是在遺忘,似乎所有的苦難都僅僅是苦難本身,除去哀嘆與控訴,無法轉化成真正的精神財富,轉化成我們對自身命運的探求。 

    騰沖曾是明清時期的中國控制緬甸的軍事重鎮,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則見證了中國與她的盟友美國、英國興奮、悲壯、挫折重重的合作。1942~1944年,中國軍隊第一次將觸角伸到國土之外,他們在緬甸遭遇慘敗,幾萬人被困在深山密林中,迎接不必要的死亡;他們在印度重整旗鼓,補充了“十萬青年十萬軍”的兵員,接受美國式的裝備與軍事訓練,最終完成了對日反攻。騰沖建于1945年的國殤墓園記錄了其中的一部分犧牲者,那些50公分高、20公分寬的小小墓碑,整整齊齊地排列在一起,既然他們生前就列隊,那么死后也是如此吧。很多墓碑上的字跡經過雨打風吹已然褪色,只依稀看到“一等兵”、“上等兵”這樣的字樣。 

    真實的戰爭比我想象的更復雜,除去勇猛、榮耀、愛國熱忱,它或許更蘊涵了恐懼、無可奈何。戰死于緬甸的戴安瀾將軍會說“此次遠征,系唐明皇以來揚威國外之盛”,但作為一名普通士兵的張德藩的故事完全不同。 

    張德藩的外表比實際年齡年輕得多,他不能快步走動,卻依舊毫無障礙地跨過門檻,他的臉上也沒有太多的老年斑,他的反應稱得上快速,看起來不過70歲,唯一可惜的是,他基本失聰了,必須是他熟悉的人在他的耳邊吼叫式的說話,他才略微聽得清。他出生于1907年,和我們見面時已經整整90歲了。由于失聰,我們的交流很難展開,而且他依舊濃重的鄉音我也經常聽不懂。他當然也像所有老人一樣,喜歡重復,似乎那是生命將逝前,拼命抓住一些確定的東西,或是通過反復訴說曾經的遺憾,來撫平的內心長久的不安。 

    他就出生于這個老屋中,這幢房子的歷史足以追溯到清朝末年,可以猜測出,這是個殷實之家。他曾是個青年商人,行走在中國與緬甸之間,騰沖一直就是中緬貿易的重鎮,很多中國商人的大半時間生活在緬甸,他娶了一個氣質端莊、眼窩深邃的中緬混血兒,后者是緬甸曼德勒市的一家英文學校的老師,她為他生了4個孩子。他經歷過日本人在1942年的到來,他商人式的精明幫他回避了很多痛苦,當日本人進村時,他會事先準備好幾個雞蛋與番茄,當他們敲門時,一邊主動遞給他們,一邊說自己是“良民”,他親眼看到那些遲遲開門的鄰居怎樣被打得頭破血流。 

    當遠征軍開始反擊日本人時,他已是個37歲的父親,無意卷入其中,但戰爭卻選擇了他。他會說熟練的緬甸語,熟悉緬甸的山地與叢林,他先是成為一名向導然后被迫參軍。戰爭中充滿了意外,他和幾位戰友被大部隊甩了出去,不知為何又卷入了緬甸的內戰,他看著戰友一個個死在身邊……他算得上幸運,逃過一次次劫難,他記得一次夜間戰友想拉他一起出門,他恰好不在,第二天那兩位戰友都死在了外面。在國民黨政府撤離大陸之后,他們這些殘留的遠征軍老兵有機會輾轉泰國,前往臺灣。他就這樣來到臺灣,成為被外省人擁擠著的臺灣島上的一個陌生人。他,操持著云南口音,在一家理工學院里當燒水的鍋爐工人,他再沒見過妻子,在臺灣時他接到了她的死訊,而兒女們只有在大陸向臺灣開放旅游之后才又見到。 

    “那是亂世啊,人命不值錢??!”我記得他總是在說著這句話,他總是提到他的再未見到的第一任妻子,她的那張魅力十足的黑白照片就在客廳的相框里,他的第二任妻子則坐在他身旁。你可以輕易感覺到,他的所有的愛都給了死去的、在照片中光彩照人的那位年輕女人,而不是身邊這個白發蒼蒼、皮膚干黃的老太太。 

    他帶著我參觀后院那個小花園,串串紅正在盛開,那棵粗大的茶樹穿過屋頂伸向天空,他指給我們看他新裝修的浴室,輕輕地抱怨說魚缸里的金魚為什么總是養不活……他熱愛生活,并且期待別人傾聽他的故事。他的弟弟也坐在房間里一直陪我們,除去照顧他們的那位中年保姆,他的弟弟是這個房間里最年輕的人,那一年73歲了,兒孫都不在家。偌大的院子里顯得空曠,木制老房子和石板路上的青苔散發著久遠的氣息。有那么幾分鐘,沒有一個人說話,我甚至感覺到時間的靜靜流淌。 

    當我要離去時,90歲的老人戀戀不舍,說了很多遍“謝謝”,他的眼神里充滿了期待,或許我們應該留下吃飯,或是不久再來看他,他期望有人聽他的故事,盡管這個故事早已被歲月弄得殘破不全,但那些往事的悲歡在他的腹中停留了太久,甚至徹底被歷史遺忘了,他需要把它們傾瀉而出,并被別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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