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博時空 作者 朱紫璇 北宋元祐年間,于闐向朝廷進貢了一匹名喚“滿川花”的駿馬,神駿非凡,被收入御馬苑。畫家李公麟聽聞后,特意前去連日細心觀察,并以水墨白描將其繪入《五馬圖》中??烧l也沒料到,畫卷剛成,滿川花竟猝然倒地,沒了氣息。李公麟的好友黃庭堅直言:“異哉,伯時貌天廄滿川花,放筆而馬殂矣?!边@一“畫殺滿川花”事件在宋代文化圈廣為流傳,甚至導致馬夫惶恐不安,他們生怕李公麟再畫其他名馬,會將其魂魄也“并為神物取去”,紛紛懇求他不要再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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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贊嘆其畫技爐火純青,也有人懷疑這只是后人渲染的軼事。然而無論真假,“畫殺滿川花”已成為李公麟藝術生涯中最神秘的一筆,引人遐思。究竟是怎樣的筆墨,能讓一匹馬躍然紙上的同時,也奪去了它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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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畫畫“耽誤”的官場人生?
《宋史》評價李公麟:“然因畫為累,故世但以藝傳云?!贝笠馐撬V迷畫畫,反倒耽誤了做官??蓪罟雭碚f,畫畫或許才是他真正的主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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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麟(1049年~1106年)出身于一個頗有文化底蘊的家庭。據《題鞠城銘》記載:“李公麟,字伯時。堂弟楶,字德素,南唐李先主昇四世孫?!?他可能是南唐先主李昇的后裔。南唐皇室都愛風雅,中主李璟、后主李煜更是文藝圈的“頂流”,哪怕南唐早已覆滅,家族里的文化底蘊也依然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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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父親李虛一是北宋官員,可惜因政見不合觸怒皇帝,被貶到九江做江州司戶。友人祖無擇曾寫《贈江州李虛一司戶》贈他父親,“曾聞午夜開宣室,早晚君王召賈生”,暗指李虛一有賈誼之才卻未得重用。李公麟家境雖非頂級豪奢,但家中收藏豐富,他從小就泡在古書和名畫里,顧愷之、吳道子這些大師的作品,都是他少年時的臨摹范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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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寧年間(1068~1077),李公麟考中進士,和同鄉的李元中、李亮工一起上榜,被世人稱為“龍眠三李”。這一考,也使他踏上了三十年的官場路,只是誰也沒想到,他的仕途倒更像是為畫畫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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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麟的官場起點是江西永修的南康府建昌縣縣尉。此地風景優美,北望廬山,東臨鄱陽湖,生活很愜意。公務之余,他常去拜訪當地的僧人,一起賞景、品畫。后來要調去長垣任職,他干脆把自己住的院子送給了僧人。僧人們感念他的豁達,特意建了座“李仙亭”。這段經歷,顯露出他早期性格中超脫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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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熙寧七年(1074)前后,李公麟調任河南長垣縣尉。這次調動意義非凡。長垣靠近北宋都城汴京,他能頻繁在兩地之間往返。更巧的是,這時候他的弟弟李公權娶了當時權傾朝野的王安石的侄女。天時地利人和,李公麟的日子也算順風順水。閑暇時候,李公麟頻繁往返汴京,在與汴京文人雅士的切磋交流中,他慢慢在京城畫壇有了名氣,“博學精鑒,用意至到”的評價不脛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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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寧十年(1077)左右,李公麟和堂弟李楶在安徽桐城買下了龍眠山,建了座龍眠山莊,還特地作了《龍眠山莊圖》,把山莊的山水景致都揉進了畫里,足見其對山林生活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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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豐年間(1078~1085),李公麟迎來了自己的“黃金時代”。他被派任泗州錄事參軍,官位穩步上升。元豐末年,又經陸游祖父陸佃的推薦任中書門下省敕令所刪定官。除了仕途坦蕩,他的藝術生活更為耀眼。他和蘇軾、黃庭堅這些大文人成了好友,幾人頻繁雅集,詩畫唱和。這一時期的李公麟創作了不少作品,很多畫上都有友人的題字,成了文人之間珍貴的合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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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好景不長,紹圣元年(1094),蘇軾被貶到惠州。李公麟被一批反對蘇軾的“倒蘇御史”提拔為御史檢法,看似升了官,實則從正八品降到從八品,明擺著是“明升暗降”。更令昔日友人寒心的是,《邵氏聞見后錄》中提到:“后東坡南遷,公麟在京師遇蘇氏兩院子弟,于途以扇障面,不一揖,其薄如此?!迸笥讯加X得他薄情寡義,因此“盡棄平日所有公麟之畫”,友情破裂。無論出于自保的無奈還是內心的愧疚,此事對李公麟打擊極大,身心俱疲,萌生退意,但請辭被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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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在元符三年(1100),宋哲宗在位期間,李公麟因得病痹,獲準致仕,回到了他魂牽夢繞的龍眠山莊,徹底告別官場。歸隱后,李公麟并未放下畫筆,求畫者依然絡繹不絕,他晚年創作了大量關于孝經、道釋題材的畫作,多用于教化宗族兒童。盡管病痛纏身,他仍堅持在被褥上以手代筆作畫,直到1106年,在舒城老家平靜離世,終年五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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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描何以成為一代宗師
提到白描,不少人會覺得只是用墨線勾畫輪廓,簡單但單調??稍诶罟胧掷?,不靠丹青粉黛,僅憑一支筆、一錠墨,就能把馬的神駿、人的心境、山水的意趣都表現得淋漓盡致。他“宋畫第一”的稱號,就藏在這白描手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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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李公麟之前,“白畫”就已經存在,但那大多是畫壁畫前的“粉本”,也就是草稿。唐代畫圣吳道子畫壁畫時,會先用墨線勾勒輪廓,但這只是半成品,最后要靠上色才算完成。此時的“白畫”并未成為獨立的藝術形式。但李公麟打破了這個慣例,他覺得墨線本身就有足夠的力量,不用色彩也能撐起一幅畫的意境。于是,他把“白畫”升級成“白描”,讓線條第一次脫離色彩,擁有了獨立的“藝術身份”。北宋畫家鄧椿對此評價道:“平時所畫不作對,多以澄心堂紙為之,不用縑素,不施丹粉,其所以超乎一世之上者此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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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麟的白描,最絕的是富有生命力的線條,這線條不是憑空琢磨出來的,而是融合了前代大家的精華。他繼承了顧愷之“春蠶吐絲”般的細膩連綿,又吸收了吳道子“蘭葉描”的動感與力量,最終形成了一種勁爽飄逸的“鐵線描”。這種線條看著有力,卻不僵硬,更加強調線條本身的力度、節奏和表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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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五馬圖》中,這種特點展現得淋漓盡致。畫中馬的臀背圓潤有力,腿腹部的線條通過濃淡、粗細的微妙變化,精準地表現了馬匹的骨骼結構和力量感。不同部位毛發的質感、奚官衣紋的流暢與轉折,都通過線條的疏密、頓挫來表現。蘇軾曾稱贊他:“龍眠胸中有千駟,不惟畫肉兼畫骨”。李公麟不僅抓得住物象的“形”,而且能透出內里的“神”,畫面雖無顏色,卻仿佛能感受到馬匹的呼吸與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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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鐵線描”的形成也離不開李公麟的書法功底。史書記載李公麟寫字有“晉宋楷法風格”。他畫畫時把書法中的“提按頓挫”融了進去,衣紋的質感、肌肉的起伏,甚至是人物的情緒狀態都通過“鐵線描”躍然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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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維摩演教圖》,維摩詰的衣紋以凝重而流暢的線條勾勒,在轉折處略加頓挫,表現出布料柔軟下垂的質感。他額頭皺紋緊促,面頰皺紋柔韌,傳達出老者滄桑卻不失神采的氣質。文殊菩薩的衣帶則用輕盈連綿的線條處理,飄逸自然,與面部簡潔圓潤的輪廓形成對比。沒有色彩干擾,觀者的目光全落在線條上,反而更能讀懂事物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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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麟的白描里,還藏著文人的心思。他不是普通畫工,而是中過進士的讀書人,所以他的白描,還融入了文人畫的寫意精神。他自稱“吾為畫,如騷人賦詩,吟詠性情而已”,強調作畫不只是展示技術,更是心性的抒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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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歸去來兮圖》中,畫的重點不在田園松菊,而獨取“臨清流處”,以空闊的水面隱喻隱逸心境。還有《孝經圖》中的喪親章,畫中沒有因失去親人而悲痛欲絕的人物,只有一葉孤舟在云山下飄著,水面用虛筆掃過,連波紋都很輕,一如孝子空蕩的內心和孤寂凄涼的愁情。這種以少勝多、以無勝有的含蓄表達,正是文人畫“重意輕形”審美理念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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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意的滲透:簡淡中的宇宙觀
據《冷齋夜話》記載,法云秀老曾責備李公麟:“你本是士大夫,卻靠畫畫聞名于世,這已經很可恥了,還專門畫馬,怎么忍心做這種事呢?”李公麟對此不解,畫馬難道會讓人墮入不好的境地嗎?法云秀老解釋道:“你已經習慣畫馬,就會日夜思考馬的形態神情,一心追求畫出馬的神駿姿態,念頭纏在上面放不開,哪天閉眼,怕是要入馬胎,這不是惡道是什么?”李公麟聽后大驚,急著問怎么補過,法云秀老就建議他改畫觀音菩薩像。誰也沒料到,這一次當頭棒喝,竟讓他的畫筆從駿馬轉向了菩薩,這也為日后畫作里藏著的禪意,悄悄埋下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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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麟生活的時代,儒釋道三教融合,禪學思想深刻影響著文人士大夫的精神世界。白描這種素雅的形式,表達禪意再合適不過。他深受禪宗與老莊思想影響,追求意在筆先的境界。他將佛教的色與空、道家的虛實相生融入線條之中,使白描不僅是一種技法,更是一種修心的方式。他的畫中常見大面積的留白,線條疏密有致,墨色濃淡相宜,整體氣息清凈高遠,透露出一種超然物外、淡泊寧靜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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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筆下的《石上臥觀音》盤腿而坐、雙手合十,卻呈現出自在從容的樣子。世人總把隨意的坐姿當作自在,但在李公麟看來,“自在在心,不在相也”,他追求的是人物內在心性的清明自在,這種對內在精神的關注,與禪宗明心見性的思想一脈相承。觀音圖雖已失傳,但他將佛像從宣教轉向文人意趣表達的創作理念深刻影響了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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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畫筆考古?以古器證史
提到李公麟,多數人先想到他的《五馬圖》和“宋畫第一”的評價,他的畫家身份刻在了很多人心里??珊荃r少人知道,這位畫壇高手還是宋代博古領域的重要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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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時期,文物收藏成為一時風尚?;适規ь^搜羅名畫古器,文人士大夫紛紛效仿,形成了一股博古熱潮。李公麟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李虛一就是書畫收藏愛好者,家中堆滿書畫珍品。他自幼耳濡目染,見到感興趣的器物不惜重金求購或借觀,若得名畫,還會用素絹臨摹。進士出身的豐厚俸祿,也能使他“聞一器,捐千金不少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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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收藏架上,簡直是一部古代器物百科:有商周時期的銅鼎、銅爵,器身上還留著千年前的銘文;有秦漢的玉璧、帶鉤,摸起來依舊溫潤;甚至還有戰國的弩機、漢代的博山爐,連細微的紋飾都沒磨損。僅北宋金石學家呂大臨的《考古圖》就收錄了他62件藏品,占全書的四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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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收藏外,李公麟還致力于系統整理,將自己所藏的古器以白描手法細致摹畫,成為后世研究古器形制與紋飾的重要參考。李公麟先后編撰了至少四部金石圖譜,分別為五卷本的《考古圖》、一卷本的《古器圖》《周鑒圖》,以及刊于石池上的《洗玉池古玉圖》。其中,《考古圖》作于元祐初至元祐七年 (1086~1093)之間,早于呂大臨的《考古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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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麟筆下的古器不僅形準、線精,更透出一種古樸典雅的氣質。正如《宣和畫譜》所言:“又畫古器如圭、璧之類,循名考實,無有差謬?!彼麑⒗L畫技藝與金石研究完美結合,這種“以圖證史”的方式,在沒有攝影技術的時代,極具開創性。他并非將古器視為玩物,而是將其上升至“載道垂戒”的高度,認為器物中蘊含著古代禮樂制度與文化精神,這種思路在當時極為超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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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麟的《考古圖》雖已佚失,但影響深遠。呂大臨在編撰同名《考古圖》時,就多次引用李公麟的研究成果。再后來的《宣和博古圖》,也受了他的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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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麟的收藏與研究相輔相成,練就了犀利的鑒定眼光。紹圣三年(1096),咸陽出土一方玉璽,朝廷把玉璽拿給大臣們看,有人說真,有人說假,一時爭議不休。這時李公麟給出了自己的意見:“秦璽用藍田玉,今玉色正青,以龍蚓鳥魚為文,著帝王受命之符,玉質堅甚,非昆吾刀、蟾肪不可治,琱法中絕,此真秦李斯所為不疑?!?他從玉質、文字、工藝三方面入手,斷定其為秦代玉璽,使爭議落定。他提出三大鑒定標準,即使放在今天,仍具有參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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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畫會友?以藝交心
李公麟不是躲在畫室里的獨行客,而是一位活躍于文化精英圈的社交家。他的朋友圈里,全是蘇軾、黃庭堅、米芾這樣的文化名人,他們常在一起賞畫、賦詩、論道,甚至合作創作,不僅是文學與藝術上的同道,更是生活中的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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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麟與蘇軾的交情尤為深厚。元祐年間,蘇軾在朝中任職,與李公麟交往緊密,兩人頻繁合作書畫,一起給柳子文畫《松石圖》,后來又合作了《憩寂圖》,由蘇轍題詩、蘇軾作跋,堪稱詩書畫合璧的典范。李公麟還多次為蘇軾畫像,其中《按藤杖坐盤石像》最為傳神,黃庭堅稱贊其“極似其醉時意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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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蘇軾身處政治風波,二人因世事變遷而聯系漸疏,但友誼也未完全斷絕。李公麟仍通過弟弟李公寅與蘇軾保持書信往來,牽掛彼此安危。這種超越政治浮沉的友情,更顯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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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蘇軾,李公麟還與黃庭堅、米芾等文人名士交好,他們還一起參加過北宋文化史上的盛會——西園雅集。在駙馬都尉王詵的西園中,李公麟與蘇軾、黃庭堅、米芾、秦觀、晁補之、張耒等十六位文人雅士齊聚。李公麟繪制的《西園雅集圖》正是記錄了這一盛況,圖中眾人或揮毫潑墨,或撫琴聽松,或談禪論道,或觀畫品古,各具情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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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麟雖以畫聞名,卻從不以藝自矜。他性格淡泊,不慕權貴,《宣和畫譜》記載他“居京師十年,不游權貴門”,卻常與志趣相投的文人雅士郊游訪古,“坐石臨水,翛然終日”。這種清高的處世態度,使他的社交圈雖不廣泛,卻極為純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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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麟曾嘆:“奈何世人不察,徒欲供玩好耶?!笔廊硕鄲鬯嫷木?,卻沒讀懂線條里的生命力。他走后,留下的不只是“宋畫第一”的名頭,更是一個時代的風骨與一個畫者的赤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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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正浩.北宋畫家李公麟的金石收藏與著述[J].藝術探索,2016.
圖片 | 朱紫璇
排版 | 劉慧伶
設計 | 尹莉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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