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你研究陳獨秀、中國托派多年,你的研究主張與思想有過怎樣的變化?這一變化是否也在本書中有所體現?
答:對陳獨秀大革命時期右傾本位主義錯誤,原來接受傳統的黨的兩個“歷史問題決議”的觀點,認為是正確的。我在80年代所寫的文章里,也是同意這些舊說。本書則推翻此論,認為陳獨秀是違心執行共產國際路線的,而且是每次抵制的主張。結果我的觀點獲得了認可,在《中國共產黨歷史》第一卷2002年出版時,還是給他扣上“右傾機會主義”的帽子,認為他應該對大革命“負主要責任”,經我提議后,與黨史第二卷一起再版時,悄悄地改為“右傾錯誤”了。
對于陳獨秀的民主思想,我原來認為他走了一個“之”字形的軌跡,從民主開始,最后回歸民主。這是一個傳統的舊觀點?,F在認真研究他的晚年思想,我認為是他重提民主是“升華”,而不是“回歸”。因為他在五四時期倡議民主主要是反封建專制,而經過自己多年的實踐,他晚年所提的民主,主要是反對各種形式的專制。
另外,關于對中國托派的認識。1994年出版的《中國托派史》受當時的一般觀點影響,是站在“成王敗寇”的立場上寫的。對托派全面否定。經托派老人鄭超麟、王凡西批評后,認識到這個立場很淺薄,現在我認為,中國托派是中國共產黨歷史上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反對派,在中國民主化的歷史上應有偉大的意義。雖然它是失敗了,退出了歷史舞臺。但不能以成敗論英雄,因此本書中沒有對它再全面否定。托派分子們個人也像陳獨秀那樣,懷著救國和人民幸福的崇高理想而不屈奮斗,他們中一部分的骨干在國民黨、中共的執政下受盡牢獄之苦,但也并不后悔。這種為理想而獻身的精神,是難能可貴的。
問:書中對一些歷史現象的描述,與我們現在所看到的一些其他研究成果有所區別。如727頁講到王明批判陳獨秀時,就涉及到王明與毛在抗戰初期的明爭暗斗,但描述與高華等學者的分析、描述不同。雖然這屬于背景描述,但可能也反映了您的特殊看法。請問您在此處如此寫的考慮是什么?根據又有哪些權威材料?
答:我的觀點與高華的看法并不矛盾。
其一,高華的《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是專門分析、揭露、批判毛澤東一個人的奪權野心。對王明1937年11月回國后與毛的爭斗,只擺事實,不作評論。其實從王明是受斯大林和季米特洛夫委托,作為代理人向毛轉達蘇聯和共產國際的政策。他在12月會議上對毛的統一戰線政策及游擊戰術的嚴厲批評,實際上形成毛、王分享中共最高權力。從新政治局名單、七大籌委會名單的出爐,都能看出王明的特殊地位,再到長江局時期,王明在武漢建立“獨立王國”與毛對抗,事事都可得出王明對黨權的野心。而且從歷史看,王明也不是一個謙恭退讓的人。六屆六中全會時任弼時口頭傳達季米特洛夫的意見,“其他人如王明,不要再(與毛)爭當領導人了”。這恰恰說明王明是有野心的。
其二,高華的著作中為了專門揭露毛,不自覺地掩護了王的野心,因此他也故意回避王明把陳獨秀和托派誣陷成漢奸的問題,書中只字未提。王從35年起,就在他控制的巴黎《救國時報》上連篇累牘地血口噴人,要置陳與托派于死地,還在12月會議上以此作為打擊毛的一個重要問題。
問:王明對陳獨秀、對托派的攻擊,是不是蘇聯、共產國際和托洛茨基的斗爭在中國的一種表現?
答:是的。王明這么做,不只是為了在黨內奪權,還要表示對蘇聯、對斯大林的效忠,所以他回國之后就進行肅托運動。而且要注意,毛澤東雖然在六屆六中全會擊敗了王明,但還是要繼續爭得蘇聯的支持,所以他繼續進行肅托。
問:陳對社會問題經常有超乎常人的見解,可是在當時基本都不被接受。為何他沒能說服他人?
答:他的觀點不被接受,首先是因為國民素質普遍太低,如陳所說:沒有西方民主國家人民的素質,長期受儒家思想洗腦,有奴性。其次是因為陳所批評的人,從孫中山到斯大林,在當時都籠罩著神圣的光環,他們對民眾的鼓動性很強,而沒有獨立思考能力的民眾更容易受到他們的影響。
而陳獨秀的很多觀點都是思想家的預言,思想家都是孤獨的。他的思想開始不能讓大家都接受,當他的預言被證實、思想被接受的時候,他自己又前進了,否則他就不是思想家了。
問:他所堅持的“科學與民主”思想,主要是在他的社會與革命實踐里形成,還是主要來自對日本或者歐美經驗的學習?
答:他在五四時期的民主思想,那主要是得益于他在日本留學時期,學到的西方經驗,后期主要是自己在實踐中的體會,特別是經過幾十年領導中共和中國托派的活動,為無產專政而奮斗的經歷。
問:自1920年起,陳獨秀的社會活動都與蘇聯(蘇共)及其掌握的共產國際脫不開關系。對于蘇聯給陳獨秀后半生的巨大影響(無論是好是壞),你如何評價?
答:蘇對陳的負面影響,如我在書中所述,是用組織紀律對其進行壓服。從1925年北京十月會議上陳獨秀第一次提出退出國民黨的主張開始,到1927年八七會議和1929年被中共開除,是他一生中最窩囊的時期。他違心地放棄了自己一些正確的思想來服從,結果成了替罪羊。
積極的作用,是蘇聯、共產國際的專制,促進了他晚年民主思想的形成。
客觀地來看,如果沒有蘇聯、共產國際的組織紀律的約束,至少會有兩種可能,一是像毛澤東那樣,摸索出另一條正確而勝利的道路;二是如陳的至交汪孟鄒所說,以他的性格可能會亂來。結果更糟。陳沖動的性格比如上海第三次暴動后,他曾想沖擊英租界,逼蔣反帝,來挽救時局;武漢時期,陳也同意蔡和森提出的號召全黨反帝的意見,想以此挽回國共合作。
問:托洛斯基對陳十分看重,多次支持陳,除了政治見解一致之外,還有何其他原因?托氏對陳的這種特殊關懷,對蘇共、中共對陳的態度有何影響?
答:托氏多次關注、看重、幫助陳,當然以共同政治見解為基礎,但更重要的是陳的革命經驗與崇高威望。陳擔任中共五屆領導人,還做過共產國際執委會委員的國際威望。在國際托派運動中是罕見的。托洛茨基在當時組建“第四國際”與斯大林對抗,急需陳獨秀這樣的人才,他明確向中國托派表示要把陳請進“第四國際”總干事會,就是他看重陳政治威望最好的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