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昌|的|春|節
在宜昌,我第一次看到了孔明燈。薄薄的紅紙,被竹篾支架構造成一個長方體,底部開口的支架上是蠟燭臺,點燃后,熱氣充盈燈籠內,它開始上升。我一直想知道,在蠟燭燃盡前,它到底能飛多高。
2008年2月6日的夜晚,宜昌的江邊公園到處是不斷飛起的孔明燈和絢爛綻放的煙花。這是除夕夜,我們在江邊閑逛。長江正是枯水期,2/3的河道變成了淺灘,剩下的1/3似乎是靜止不動、黑黢黢的長江水。一艘游船停在那里休憩,偶爾的燈亮來自于一個夜晚捕魚的老漢,他戴著礦工一樣的帽子,頭頂的射燈不知是否會將某條孤獨而好奇的魚引入死境。
我興致勃勃地看著煙花、燈火、興奮的人群。兩個小時前,我抵達這座城市。對于它,我唯一的信息是三峽大壩修建于此。在一本關于辛亥革命的著作中,我還讀到了這樣的句子:“宜昌并不是一個出產豐富的、工業的、擁有大商行的地方?!彼鼇碜杂?912年的《海關貿易報告》。
那是中國歷史的轉折時刻,另一座順長江而下的湖北城市武漢是這場風暴的中心。宜昌當然不能與武漢相比,甚至沒有沙市的活力,后者因工業正在興起。它的優勢來自地理,長江三峽以上的地區民船運來的貨物,在此交給輪船。著名的三峽也由此開始,由此而上,寬闊的長江在山峰間收縮成窄窄的河道,急速奔騰,一個接一個的淺灘、暗礁或明礁等著船只的擱淺與顛覆……在不到200公里的長度內,江水與沿岸陡峭的山峰交相輝映,幾千年來讓中國詩人沉醉不已。
我和兩位朋友離開了江邊,在酒吧、咖啡廳、舞池、K歌房云集的解放電影院周圍閑逛。除夕之夜,卻滿街都是年輕人。大概和我們一樣,對這傳統節日心生煩悶。和一大家子吃吃喝喝、打麻將、相互拜年,這樣的日子往往要持續好幾天,單調而乏味。新一代城市青年,不再飽受生活的磨難,沒必要從家庭里尋找力量與安慰,并給予對應的回饋。他們在一種四處充滿機會與誘惑的環境中成長,他們往往是家庭里的少數幾個孩子之一,有時是唯一的,各種愛向他們涌來。即使成年之后,他們仍坦然、任性地將自身的困境分解給別人,希望家庭為他們找工作、買房子。他們認定自由是想當然的,而義務則是陌生的詞匯。
這座城市最時尚的酒吧叫糖果。夜晚10點時,我們穿過保安的冷漠眼神和安檢門,進入了喧鬧、迷離的氣氛。一個袒露著柔軟腰部的姑娘正在吧臺中間的小空間里領舞,我喜歡她細長的眼睛和故作的冷漠,那畫得過濃的眼眉,在昏暗、飄移不定的燈光下,竟也恰到好處。我一直盯著那跳舞的姑娘的腰,看看是她先疲倦,還是我的眼睛先厭倦。
我突然想起了廣州火車站滯留的人群。這里的年輕人不想回家,而那里的人則無奈地等待回家。我搞不清,我之前幾天對于雪災的憂慮,是否真誠,它迅速被這微小的誘惑中斷了。處于湖北西部的宜昌市是災區的邊緣,它的幾個縣也遇了災,本地報紙上刊登了市領導的慰問活動。中國看起來那么脆弱,一場大雪使數個省份陷入了癱瘓,受災人口達到1億人。但是,中國又足夠大,災難都可以淹沒在浩瀚的空間里和人們的忍耐力上。
大年初一的中午,我們去看葛洲壩。這個工程因為出現在小學課本里,而一直印在我腦海中。我記不清文章的標題與內容了,在互聯網上我沒查到原文,卻意外地發現了《〈葛洲壩工地夜景〉說課》的文章,應來自小學教師的教學參考書。
“我國當時最大的水電站—葛洲壩水電站建設工地的夜景,反映了社會主義建設者們火一樣的勞動熱情,歌頌了勞動人民的巨大力量和偉大貢獻?!蔽恼逻@樣開頭,接著寫道:“全文以‘我’的所見所聞和所想,表達了‘勞動人民創造了人類文明’這一歷史唯物主義觀點?!?/P>
我的思路一下子回到了小學課堂。那時我們都對人生與世界充滿好奇、一無所知,一種世界觀與美學觀念就那樣不費力地進入了我們的系統。一切都是可以被簡化、有明確指向的,文章是有“中心思想”的,值得贊美的是勞動人民,如果你要形容夜色的美,可以說像“仙女脖子上戴著的項鏈”,如果你在贊美誰勤勞,那么他就像是“辛勤的小蜜蜂”……日后,我不知花了多少時間淡化這少年時的影響。
20元錢一張門票,我隨著稀稀落落的人群參觀這留在少年印記里的大壩。在褪色的宣傳欄里,我看到了共和國三代領導人的照片與題詞。毛澤東的題詞“贊成修建此壩”,保持著一貫龍飛鳳舞的風格。那是1970年年底,中國亢奮而混亂。修建水壩,就像一次次政治運動一樣,曾是1949年建立的新國家展現自己力量的方式。
修建水壩曾是一個時代的風潮,它是國家力量的象征。富蘭克林·羅斯福于1935年9月在胡佛大壩參觀時感嘆說:“我來了,我看了,我服了?!?/P>
它也是一個失落民族重新找回自信的方式,尼赫魯在1954年看到楠加爾大壩及巴克拉大壩時抑制不住這樣的豪情:“這是多么壯觀、多么宏偉的工程??!只有那具有信念和勇氣的人民才能承擔如此的工程……象征著這個國家正在邁向力量、決斷和勇氣的時代……”
過去50年的中國是世界上最熱愛修筑大壩的國家,1949年時,15米高以上的“大型水壩”有8座,而到了1990年左右,已增至19 000座,遙遙領先于第二名美國的5 500座。
葛洲壩的建設談不上順利,一直到1989年才最后竣工。我參觀的只是大壩的一角。供通航的閘口正緊閉著,向閘口內望去,有一種暈眩感。它那么深,混凝土的墻壁如此筆直,冰冷凝重得讓人感覺備受壓迫,其下部綠色的青苔是經年水泡的痕跡,不知胡佛水壩更是何種感覺。發電區禁止游人參觀,遠遠地望去,寬闊的水泥路似乎通向遙不可及的目的地。
被攔截住的江水很平靜,一些白色的塑料飯盒在水面漂浮。被刷成黃色的巨大機器,不知何用。這道由水泥、鋼筋、鐵板構造成的龐然大物,就這樣看似毫不費力地截住了長江—中國最令人生畏的河流,也是中國文明延續的象征。
我不知它在發電上是否產生了最初期待的效果。在某種意義上,它是那個更壯闊的三峽大壩的預演。而這個驚世工程在距離葛洲壩上游大約38公里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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