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混亂臨汾
我帶著燥熱來到臨汾。長途汽車夜晚8點才從太原抵達臨汾車站,我們鉆進出租車,開始感受到城市混亂的交通??諝庵斜兄轿饕回灥捏a臟,灰塵混合著我們身體的汗水,牢牢地粘在我身上,使毛孔難以呼吸。到處都在修路,到處都在鳴笛,到處都是閃爍的霓虹燈……
在漫長的時間里,臨汾被稱做平陽,是“南通秦蜀,北達幽并,東臨雷霍,西控河汾”的兵家必爭之地,也曾是北方工商業的重鎮。它更著名的淵源是,它是堯的誕生地,堯被公認為華夏文明的開創者,他和另外兩位繼任者—舜和禹—構成了中國最初的統治史,他們都被認定代表了華夏的黃金時代。
我依稀記得堯、舜、禹的傳說。我的旅行來到山西南部,中原地帶的中心。說來奇怪,盡管我這一代人對“中原之地”耳熟能詳,卻很少意識到它到底意味著什么。如果我對于中國文化有所了解的話,它遵從的地理區域也先是東南沿海,或是江浙一帶。中國近代歷史的變革中心來自沿海,而文化中心則一直在江南。歷史變化總是滄海桑田,如今我們談論的是上海、香港,誰還記得臨汾、商丘與開封?但當后者是華夏文明的興起之地時,前者仍是雜草叢生的亂石堆。也因此,堯、舜和禹,就像黃帝、炎帝一樣,是個總是被提及、卻很少被說清楚的傳說。甚至,只有到了臨汾,我才知道堯曾建都于此。
我用一晚上清除了旅途的疲倦,整個上午,都徘徊在臨汾市區的堯廟廣場。結果發現的不是對遠古文明的悠思,而是一種生理上的不適。飽經戰亂、天災與人為縱火的堯廟當然早已消失,最多剩下斷壁殘垣、青苔野草。遺跡是個不斷修復的東西,況且,中國的歷史傾向于存留在典籍,而不是建筑之中。除去萬里長城,我們不喜歡帕特農神廟那種石頭,而傾向于木頭,它們美觀、精巧,卻經不起歷史煙塵。
眼前的堯廟是1998~2002年一連串擴建的產物,它不再是一座孤單的被祭奠的建筑,而變成了一片建筑群,被稱做堯廟廣場。它就像另一種意義上的世界公園或是街口的雜貨鋪,建造者費力地想把所有的東西都塞進一個空間里,而且所有的東西都有著顯而易見的廉價感。
我先是在觀禮臺的廣場上游蕩,它坐南朝北,正對著堯宮。它是一個小型的“天安門”,殿內擺放著那種常見的廉價工藝品,它是“中國堯都民間藝術博物館”,兩個年輕姑娘無精打采地坐在那里。在同樣微縮的廣場上,擺放著幾輛電瓶車,它們分別塑造成濟公、火箭的模樣,花上5塊錢,你可以在廣場上馳騁一下。然后,我又在堯廟里消耗了一個小時,在那些仿明清的建筑中穿梭。那些懶散的管理員會突然走到你面前,“給先祖敬香吧,30塊的、60塊的都有?!比绻憔芙^,她就立刻懨懨地走回屋角的同伴那里,繼續她們的聊天。這堯廟是她們的,而不屬于游客……
“旅游業是一個大蛋糕,關鍵是誰能將這塊人人看好的蛋糕做大做強……”在付出30元的門票,買了一瓶熱乎乎的冰紅茶之后,我還買了一本藍色封皮的《堯廟》的小冊子,在它的序言里,當時的臨汾市堯都區委副書記王天然這樣寫道:“我們的賣點就是4 500年中華文明的源頭?!倍鴷木幹吒邩涞聞t寫道:“我們的先祖創造了太多太多的華夏之冠。如何將先祖們創造的‘無形資產’變為‘有形資產’,使華夏千古文明濃縮在堯都,濃縮在一處看得見、摸得著的藝術經典中……”
一切變得容易理解,浩大的工程與歷史情懷無關,它只是經濟增長的催化劑,而且它與大躍進式的壞品味相連—拜多年的標語化、好大喜功的美學觀念所賜。貫穿廣場的堯都大道有40米寬,兩邊的景區除去“天安門”,還有縮小的“天壇”,有堯、舜、禹三座宮門,有用水泥制成的立體中國地圖……廣場建筑處處夸耀它的規模,21米高的漢白玉華表,長達百米的、花崗巖鑄就的千家姓紀念壁—它不但是全國規模最大的,而且采用了長城造型,還有號稱“天下第一門”的華門—三門鼎立象征了堯、舜、禹,主門18米高,是“世界上最高最大之門”……
我在40米寬的大道上走來走去,這并非特別節日,大道上空空蕩蕩的。我慶幸自己沒有再花50元門票進入那個華門,它四周飄蕩的紅旗早已褪色,絲綢的邊角早已殘破。擺設在堯都大道兩旁的攤位和這些宏大的建筑一樣,真實地反映了中國人此刻的精神世界。一個又一個攤位提供了每一個城市雷同的消遣方式,氣槍打氣球的游戲、小吃攤、盜版書籍與音像—在那兒我看到了幾乎全部是玄幻、武俠小說,還有一本余秋雨的散文,還有《我偷了二嫂》這樣誘惑人心的光盤名稱……那個微縮的天壇被命名為“幻覺動感の屋”,中文的“的”字被換成了“の”字,而且在說明里特意提及,游戲來源于“日本株式會社”,我甚至看到了一艘仿制的軍艦矗立在華門前……一位叫劉群良的僧人還給我算了命,但是他的個人簡介上卻印著八卦圖?!安还苌?,都要看八卦的?!彼麑⑿艑⒁傻奈艺f,并確信我“天賦敏感,也可以預測未來”。只要付給他三萬元,學習一年兩載即可。我婉拒了這個前途無量的工作,付給他10元錢離去。
盡管我早已熟悉這一切了,今日中國的顯著特征之一是它的不協調。但如此大規?;祀s仍叫我有點吃不消。那位堯真的是我的祖先嗎?今天的中國人真是古代中國人的延續嗎?
離開堯廟廣場后,我看到的第一個大幅廣告牌是“紐約?紐約”和“臺北新娘”的婚紗攝影……
“不要假裝我們是一個文明古國了,傳統早已割裂,我們是個無根的民族,精神一片荒蕪,偽造出的傳統只加劇了我們的虛偽,凸顯了我們的空洞與脆弱?!边@種感覺在當天下午我前往洪洞縣時同樣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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