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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萬字深度專訪許紀霖(上):需要“懂我”的年輕人,還需要精神導師嗎?

    經濟觀察報 關注 2025-10-21 14:56

    訪并文/李佩珊


    “50后”許紀霖,在長達四十年的學術生涯中,始終穿行于兩條路徑之間:作為思想史學者,他自20世紀80年代起在啟蒙與儒家之間的思想對話中占據重要位置,深植于中國現代思想的譜系之中;作為他長期研究對象——公共知識分子中的一員,他始終對社會現場保持某種熱忱,從未放棄對時代的觀察與回應。近年來,他的目光越發投向一個沒有進入主流學術現場,但實則至關重要的議題:年輕人到底在想什么?他們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這并不是一個抽象的問題。最初的轉向,來自他的生活經驗——作為“90后”的父親和“00后”的老師,從陪伴兒子成長,到與年輕學生的日常接觸,他逐漸意識到青年文化不僅是一組消費標簽,更是一個代際世界觀的出口。從文學、偶像狂熱、B站UP主、二次元社群,到“搭子式關系”和“樹洞式情感”,他努力以一種不俯視、也不輕易評論的方式,進入年輕人的精神現場。

    許紀霖與《經濟觀察報》的對談亦由此展開。我們向許紀霖請教了當代青年的精神困惑、他們是否像民國時期那樣渴求“精神導師”,以及“新一代知識分子”的可能。他從魯迅、張愛玲談到“時代少年團”,從民國《生活周刊》的“解憂機制”談到當下傾聽年輕人“內心深處真實聲音”的信任邏輯,也談及平臺型知識分子的傳播效應與學術邊界的重構。

    在持續的追問中,關于這一代人的精神輪廓漸漸清晰。他們疏離宏大敘事,卻對情感的微小波動高度敏感;抗拒被引導,卻不排斥被理解。許紀霖所看到的,是年輕人在意義系統松動之后所形成的獨特情緒組織方式。他們講“輕資產”、拒絕綁定、追求即時愉悅,又在反復的共鳴中,尋求一種“被理解”的可能。他們厭惡說教,卻渴望被懂;在追星、演唱會、社交媒體中集體釋放情緒,卻常常難以將這種體驗轉化為穩固的心理錨點?!岸摇迸c“陪伴”,成為他們最核心的情感訴求。但這種“懂”,真的可能嗎?或者說,它是否足以替代曾由信仰、敘事或權威構建的意義系統?

    許紀霖對此并不急于下結論。在他看來,知識分子今天的任務,或許不再是“照亮”,而是“靠近”?!肮睬槭降膯⒚伞闭谌〈案╊降闹敢?;“代際之間的相互拯救”,也許正在取代單向度的引導。他說,“我們也需要從年輕人那里學到一種松弛感,來緩解我們自己的焦慮?!?/p>

     

    以下是《經濟觀察報》與許紀霖的對談,經過編輯:

     

    經濟觀察報:我讀到許教授寫薩拉·魯尼那篇書評時挺驚訝的,沒想到你會關注這類年輕的“千禧作家”,還把他們的代際特征分析得這么精準。那除了文學,你平時也會接觸像二次元、動漫、B站up主這些更年輕的文化嗎?

    許紀霖: 實際上,我對青年文化的關注,最初帶有一定的偶然性。

    一方面,是因為我在上海有一個跨界的社交圈,里面有不少70后、80后的朋友。他們和我交流得比較多,也經常會提到一些當下流行的劇、綜藝或二次元文化。我本來只是出于聊天需要偶爾了解,但漸漸就被吸引進去,開始產生興趣。

    另一方面,也跟我的職業有關。我1982年大學畢業留校,至今做老師已四十多年。學生一屆屆更替,從60后到現在的00后。要想把課上好,就必須了解他們在想什么、愛看什么、用什么語言體系溝通。這其實是教學的前提。

    還有一個更私人的原因,我的兒子是90后,做父親的自然會想理解孩子的世界,而這也進一步加深了我對青年文化的關注和思考。

    當然,我也一直是一個對城市文化、新事物充滿好奇的人,未必每樣都接受,但愿意去體驗、觀察,把它們當作文化現象來看。因為不管你喜不喜歡,青年文化代表的就是未來。這是我這些年持續投入時間和興趣去“觀察”的原因,雖然談不上“研究”,但確實有很多來自親歷的體會。

     

    經濟觀察報:你在關注青年文化時,會不會有一些更具體的落點?比如說,你兒子喜歡什么,你就陪著他一起去看、去了解?

    許紀霖:我過去覺得我兒子有一個特點:態度誠懇、堅決不改。你苦口婆心跟他說了一大堆,他“嗒嗒嗒”地點頭、態度很好,但轉身依舊我行我素。起初我以為是他個人的問題,后來慢慢意識到,不僅是他,很多跟他同齡的年輕人都是如此。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工作中接觸到的年輕人,很多都有類似表現。

    我常說,今天的年輕一代最討厭的,就是帶“爹味兒”的說教。這是我們上一代父母身上的普遍問題,尤其在中國特別明顯。前幾天我坐高鐵從臺州回上海,坐在我后排的是一位年輕母親,按年齡推算大概是90后,一路上對著六歲左右的孩子說教,那口吻就像領導訓下屬一樣,帶著十足的“媽味兒”。但那個孩子一點不爭辯。

    所以你看,現在的年輕人不跟你爭論,他們最討厭陷入爭執。策略很簡單:點頭、應付、表面和氣,內心并不接受。他們對來自權威的規訓,比如父母、老師、上司,普遍的態度就是“不爭論,你說你的,我做我的”。這也是我們這一代人需要理解和學習的。

    我記得大概兩年前,《財富》雜志舉辦世界500強企業年會,邀請我談了一次關于90后文化的話題。那時我就注意到,哪怕是500強企業的高管們,也普遍感到困惑:現在的年輕員工動不動就“炒老板”,“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過去是老板看員工臉色,現在是老板反過來看90后員工的臉色行事。

    我們不能簡單地用“九斤老太”的口吻批評他們“每況愈下”。他們確實有鮮明的代際特征?,F在這些特征越來越明顯地整體展現出來,我們要做的是理解,而不是急于批判。

     

    經濟觀察報:你覺得,這一代人面臨的最大的人生問題,或者說精神上的苦悶,到底是什么?

    許紀霖:我覺得是無聊感和虛無感。今天這個時代的很多病癥,其實都可以歸結為這兩點,它們的來源是意義的喪失。大家活在表層,太累了,也不愿意去追求深沉的東西。連投資也講“輕資產”,人際關系是淺層交往,親密關系也變成了“situation ship”——臨時性的狀態伴侶。

    現在很多年輕人沒有固定的情人,只有“搭子”:飯搭子、旅游搭子、床搭子……一切都是功能性的。他們害怕投入、害怕受傷,所以選擇輕資產、輕情感,一種“情緒的運營”。

    但“情緒”和“情感”是兩回事。情緒是短暫的、瞬時的,來得快、去得也快。你昨晚也許痛快了一場,但第二天醒來可能就有一種被掏空的虛無感。情緒發泄完了,卻沒有任何支撐的東西。情感則不同,它是深層的、長期的,是有“底”的。

    我們已經進入一個“后城邦主義”的時代。過去支撐我們的是信仰、理念、共同體;今天則更強調以自我為中心的快樂主義——“我爽就行”。但這個“自我”其實是淺的,是空的。你可以說他們“沒心沒肺”,但背后其實就是虛無主義——什么都不信,人生缺乏一個真正的支撐點。

    我說的“信仰”,不是狹義上的宗教,而是廣義上的價值信念?,F在很多年輕人,不信上帝,也不信愛情,甚至連友情都不信。一切都像浮云。

    所以即使某一刻玩得很盡興,一旦“卸妝”歸零,生活狀態也隨之歸零,虛無感又卷土重來。我們老一輩人雖然也會幻滅,但曾經還有某種信仰和價值觀支撐自己。而今天的抽象世界,是“去價值”的,是空心的。

    張愛玲說,人生除了飛揚還有安穩。她講的“斗爭”,其實就是為了獲得一種安身立命的狀態。她一生都在和虛妄對抗。魯迅也類似。

     

    經濟觀察報:是的,“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p>

    許紀霖:對?!秲A城之戀》里那對男女其實彼此不信任。但戰爭來臨、城市毀滅,他們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彼此。張愛玲看得很穿,她知道這些靠不住,但她能體會那種虛無。

    今天的年輕人,連虛無都不愿正視,他們更多是被虛無擺布。他們反復進入一個抽象的世界,在那里獲得短暫的滿足感——像打一針嗎啡,提神但不能續命。你最終還是要回到現實,而現實依然讓人無力。

    當然,這只是我的判斷,也可能是一種偏見,是我自己的問題。但我真的想問的是:這種文化能否提供“意義”?我不否認,二次元文化一定能提供情緒價值,但它能不能提供意義系統?

    人畢竟是有意義的動物。美國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茨說過,人就是掛在意義之網上的動物。我們每個人都像蜘蛛,要在一個意義網絡中織網,才能立足。

    今天的年輕人也在構建自己的抽象世界。但從傳統價值體系看,這樣的世界能否成立?能否支撐一個人安穩地活著?我不再談“飛揚的人生”,因為今天也不是一個飛揚的時代,而是一個追求安穩的時代。

    那這套文化,能不能成為他們的“底牌”?還是說,他們其實不再需要意義?他們可能會說:“我不需要意義,意義太沉重。我不要和意義綁定,綁定太痛苦?!彼麄兏纱喟选耙饬x”這個問題消解了。

    這聽起來像是老一代人的困惑,但我想問的是:意義真的已經失去了它的價值嗎?這個問題我也沒有答案。我還在觀察,還需要繼續觀察。

     

    經濟觀察報:你覺得現在年輕人的這種空虛感,是否可以與十九世紀俄國文學中“多余的人”類比?

    許紀霖:十九世紀的“多余的人”,是那些看透了時代、卻無所作為的人;他們有理想、有才華,卻找不到用武之地,被龐大的社會機器邊緣化。

    今天的“多余”有所不同。不止年輕人,很多老年人也有類似感受。比如,有些人曾在單位里很有價值感,現在卻覺得被時代拋棄了,好像這列時代快車已經開走了,他們只能望著遠去的車尾發呆。

    而年輕一代的“多余”,又不一樣。他們掌握數字技術,比如AI,但很多人沒有真正享受到紅利,進不了主流賽道。這是一種外在結構的多余。但更深的是一種內在的多余感——被掏空、找不到“安身立命之所”的感覺。

    人首先要解決生存問題,吃飯的問題;但吃飽之后,存在的問題就浮現了:我為什么而活?活著有什么意義?如果這個問題沒有答案,人就會空虛,就容易感受到“多余”。這不僅是社會結構上的問題,更是精神意義上的漂泊。

     

    經濟觀察報:就你的觀察而言,現在的年輕人如何解決這樣的精神困惑呢?比如說,尋求精神導師。

    許紀霖:現在確實出現了幾類“網紅導師”,他們主要面向年輕人,解決焦慮問題。通常的套路是:先共情——懂得年輕人的情緒,再“指明方向”——用心理按摩、哲學分析或宗教療愈來引導。

    但我個人不喜歡扮演這樣的角色。我更習慣以觀察者的姿態,用一種歷史的、旁觀的視角來看這些現象。我愿意分析、呈現,但不負責“指明方向”。這是我和那些“網紅導師”最大的不同。

    就像魯迅,當年很多年輕人問他該讀什么書,他一概謝絕,不愿做人生導師。我可能在這方面也有點像他——傾向于用冷靜、客觀的方式呈現問題,而不是提供統一答案。

    當然,我也開設一些課程,比如借助歷史人物來提供參照:魯迅、胡適、林語堂。通過他們不同的人生態度,讓學生看到不同的可能性。我后來總結過一句話:“少年不學魯迅是無血性,中年不學胡適是無理性,晚年不學林語堂是無靈性?!泵總€人生階段需要不同的滋養,從這個角度說,我比較贊同儒家的“中道”。我不相信只有一種人生答案或標準藥方。更多時候,是你看到某個人的真實生命狀態與選擇路徑后,獲得一種觸動,進而構建屬于自己的方向。

     

    經濟觀察報:如果要說民國的“精神導師”的話,魯迅當然是最重要的一位。但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在像《玲瓏》這樣的雜志上,很多年輕人其實也會寫信給編輯、給專欄作家,傾訴自己的苦悶,由對方回復解惑。那種對“導師”角色的需求,其實和今天并沒有太大不同。

    許紀霖:民國那會兒確實有很多人生導師。魯迅當然是一個,但他還是曲高和寡?,F在大家很少提到鄒韜奮,他當時辦的《生活周刊》,三十年代發行量幾十萬,廣泛影響城市職業青年——特別是底層的那種,有文化但又不高,比較像今天常說的“牛馬”?!渡钪芸坊旧暇褪菐退麄兘鈵瀮?、解焦慮的,鄒韜奮很成功。

    后來他也慢慢地把對個體焦慮的關注,上升到對社會不公的批判。但不管怎么說,他的影響力在于給人解憂。民國其實也有不少這樣的例子。

    再往前,比如五四以后,中共早期辦的《中國青年》雜志,一開始也不是講什么宏大理論,而是“解決青年人的人生苦悶”。它會告訴你,個人的不幸是社會黑暗的結果。怎么解決?就是起來革命。從個體問題出發,導向社會行動。

    當然,魯迅、胡適、林語堂雖然不專門寫給年輕人,但也在他們的人生實踐中提供了某種示范。我一直很欣賞魯迅。有一次讀柔石的日記,他提到魯迅勸他說:“人生當如大象。第一,皮要厚,流點血也無所謂;第二,要堅韌地慢慢向前走?!蔽铱吹竭@段話后,常常轉送給今天的年輕人。我覺得,這非常適合我們這個時代。

    現在很多年輕人從小生活在“大周期上升期”,特別是中產以上家庭的孩子,人生總體順利。如今進入周期下行,就覺得什么都不順。皮也很薄,流點血就想跳樓。但魯迅說“皮要厚”,這個“厚”不是厚顏無恥,而是一種意志力。然后要“慢慢向前走”,哪怕慢一點也沒關系,只要朝著你相信的、有意義的目標前行。

    我覺得這些話今天依然很受用。這也是為什么這兩年魯迅又“紅”了起來。除了他滿嘴都是“金句”,也因為他在動蕩時代中的堅韌與洞察力。在社會節奏加快、變化增多的背景下,人們往往會更愿意回到這樣的思想資源中,尋找方向感。而當社會相對安穩時,這種鋒芒反而可能被忽略。

     

    經濟觀察報:那你覺得,當下年輕人喜歡魯迅,具體喜歡他哪一點呢?我記得人民文學社還出了“魯迅毛衣”,賣得特別火。

    許紀霖:紹興魯迅紀念館的“魯迅抽煙”墻畫被投訴,也上了熱搜。我想,今天的年輕人喜歡魯迅,首先是因為他身上有一種叛逆氣質,這是一種精神上的共情。

    其次,魯迅“太絕了”——他每句話都像金句,只有他能寫得出來?,F在是一個“金句時代”,魯迅在當年就非常清楚自己所處的壓抑結構。我們現在說“困在系統中”,他那時說“鐵屋子”,譚嗣同說“網羅”,詞語不同,但意思是一樣的。這種表達能引起今天年輕人的強烈共鳴。

    再者,就是那種“酷”。今天小鮮肉太多,反而覺得魯迅那種鋒利冷峻的氣質更有張力。就像復旦的王德峰老師,現在也突然“老來紅”了。我問過90后:“你們為什么喜歡他?”回答是:“抽煙的姿勢很酷?!蹦憧?,理由你想不到,但正好是他們這一代缺乏的某些氣質。

    所以,他們對“老爺爺”這一代人反而更感興趣。因為這些人從來沒有用“你該如何如何”的語氣來教育過他們,反而更容易傾聽。像小紅書上,有一些老人在分享日常生活,居然火了,幾萬流量?,F在小紅書都被戲稱為“老紅書”了。

    這其實和一種“隔代親”有關?,F在不少年輕人是爺爺奶奶帶大的,對祖輩有天然的情感連接。他們覺得,最呵護自己的是那一代人。

    我有個80后的朋友,是一個蠻成功的母親。她和女兒就像“忘年閨蜜”,母女關系更像姐妹。她說,現在的年輕人最不喜歡被教育,更不想聽“你應該如何”的說教。他們需要的,是一個“懂我”的人。

    所以,“懂我”是當代青年最核心的情感訴求。另一個關鍵詞是“陪伴”。上一代父母講“帶”——像老鷹帶小鷹、老貓帶小貓,重點是“教你”。但今天的年輕人不希望被“教”。他們會反問:“你自己都活得夠嗆了,還教我?”

    他們需要的,是“和我一起成長”。陪伴意味著一起成長。

    我想到前不久的一個現象級事件——時代少年團的演唱會。連續四天在上海,來了四十萬初中少女,加上家長,大約五六十萬人進城,整片區域封路,全是警察、粉絲,非常震撼。

    為什么?我看了一篇報道,采訪了一個來看他們的女孩。她說:“我是看著時代少年團成長的,我和他們一起成長?!边@句話讓我很感動。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追星”了。她們不是僅僅膜拜偶像,而是將偶像當作一種“親人般的存在”,陪伴他一起成長,為他的點滴進步而幸福。在偶像面前,既是粉絲,又像妹妹,甚至有一種母愛。

    我看到有個分析說得特別好,說這種情感投射包含三點:參與感、見證感和成就感。從九歲、十歲起追一個偶像,看著他們慢慢成長、一步步站上舞臺,這個過程本身就形成了深度共鳴。偶像的成就,也變成了她們自己的成就。

    更打動我的是她們的家長。很多是普通家庭,但他們說 “我們是為了幫助孩子完成一個夢想?!蹦呐逻@一趟花費不小,也值得。

    一位母親說:“我們年輕的時候也有夢想?!彼f得沒錯,80后是中國第一代追星人。他們有過夢想,但未必能實現;所以現在愿意幫助孩子去完成那個未竟的部分。

    我一直認為,80后是“過渡一代”。他們曾經歷過,也懂得理解。再往上的一代,可能會覺得這種行為“不可理喻”;而80后,是能感同身受的。

    所以我覺得,我們今天確實需要重新理解年輕一代人,也需要重建代際關系。無論是父母與子女、老師與學生,還是領導與下屬,關系的模式都需要更新。

    我曾在一次采訪中說,我們需要“相互拯救”。年輕人也有自己的焦慮,老一代人或許有些智慧和經驗,但你不能用“爹味”的方式講出來。相反,年輕人的那種“松弛感”,也可能讓老一代人減緩焦慮,獲得某種釋放。

    所以,我說,這是一次代際之間的“相互拯救”。

     

    經濟觀察報:我覺得對于90后、甚至更年輕的一代來說,除了“陪伴”或“懂他”,還有一個非常關鍵的詞是“拯救感”。如果你看很多網絡小說或相關的文化產品,會發現“拯救”是一個特別容易觸及人內在情緒的點,它能夠擊中很多年輕人心理深處的需求。

    許紀霖:是的。所以我想說,到最后,年輕一代真正的訴求其實很簡單:不是錢,是“懂我”。

    我自己也是慢慢學會了,先和兒子交往,先試圖去理解他、懂他,然后后面的話才容易說得下去。你要是一上來就批評,那肯定不行,他立馬就不理你了,對吧?他也會有辦法敷衍你。

     

    經濟觀察報:所以你現在的方式,是先把他的話原原本本再復述一遍,不加評判,也不批評,這樣他至少會覺得:哦,你是懂我的。

    許紀霖:對,對。后來我也在想,這其實不僅是年輕人的需求,也是我們所有人的需求——誰又真的愿意被批評呢?誰不希望有個能共情、懂自己的人?

    你可能解決不了我的問題,但哪怕你像一個“樹洞”一樣,靜靜聽我傾訴,回響我的聲音,那也是一種“懂”。樹洞的“空”,是一種容納。能容納我,也是一種理解。

    是啊,樹洞不會給你開藥方,但它“在”。我甚至對所謂“藥方”這個概念都有些懷疑。你想,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開頭寫:“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苯箲]也是一樣的——快樂的樣子也許是相似的,但焦慮各有各的版本。怎么可能有一個“萬能藥膏”能解決所有人的焦慮?一個導師一句話就能“開悟”?這不現實。

    真正有效的,還是“對癥下藥”。而“對癥”的前提就是——你要懂我。

    說到這我想起我最近重看《黑鏡》,里面有一集特別有意思,一個醫生貼著一個裝置,我叫它“共情器”。這個東西能讓醫生感受到病人的痛苦,但不會真的傷到他自己。也就是說,醫生能“模擬式地”感同身受,然后才能精準識別病人的癥狀。我覺得特別深刻。

    你要給年輕人開藥方,首先要共情,得知道他的痛點在哪兒。你連他痛在哪里都不知道,開什么藥?所以我覺得,青年導師腦子里也得裝一個“共情器”。共情之后,才談得上解釋和建議,那才是有效的溝通和幫助。

     

    經濟觀察報:我覺得有一點特別有趣,其實人與人之間最容易產生共情的,往往是談論戀愛關系,或者與父母之間的關系。民國時期像《玲瓏》這樣的雜志上最受歡迎的專欄,也是幫助人們解決戀愛糾紛的。到了1980年代、1990年代,那一批最火的專欄作家,很多也是采取回復讀者來信的形式。但這十幾年來,似乎這樣的情感專欄作家,以及人們在公共領域通過文字來表達和交流情感的方式,都逐漸減少了。

    許紀霖:是的?,F在也還有一些情感博主提供“一對一”的服務,像私域課程一樣,有點像“看情感門診”。公域課程往往講得比較大而化之,真正要解決個體的問題,可能確實更依賴私域。但即便是私域,也講究“有緣分”。

    你看心理咨詢也是這樣。心理醫生最基本的策略,就是“讓你訴說”。而訴說的前提,是信任。你信不信任這個心理醫生,其實一眼就決定了。如果你第一眼覺得可以信任他、愿意對他說話,那很多壓抑在潛意識里的東西就可以傾訴出來。這種傾訴本身,其實已經解決了一大半問題。

    所以我一直覺得,心理醫生最重要的能力,是傾聽,而不是“教誨”。凡是急著“教誨”的人,我都覺得不是真正的好醫生。最好的醫生,是靜靜聽你說,在某個合適的時機,輕輕點撥一兩句,僅此而已。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也應該更多去傾聽年輕人的聲音,尤其是他們內心深處真實的聲音。

    我這兩年開始關注這個話題,也和我的身份轉變有關。我們這一代人,作為知識分子,從80年代以來,一直被賦予“啟蒙者”的角色,自認為是“指明方向”的人,是“燃燈者”?!叭紵簟边@個詞,本身不就是“照亮道路”嗎?

    當然,我們可以提供一些知識、一些道德資源,作為年輕人在選擇人生方向時的一種語料或基礎。但這種提供,絕不能是“替代式”的——不能說“我來替你做決定”。

    哪怕我們今天仍然講“啟蒙”,它的方式也要改變,要轉向“共情式”的,而不是過去那種“俯瞰式”“教誨式”的。中國文化,其實就是一種典型的“爹味文化”。

    我自己過去其實也是這樣的?,F在當然希望做出一些改變,雖然改起來不容易,但至少在理性上,我已經意識到了問題。至于行為上的習慣能否馬上改變,那可能還需要時間。


    經濟觀察報:你覺得在今天這個時代,新一代年輕人還需要“知識分子式”的精神導師嗎?我觀察到,他們似乎還挺喜歡像項飆這樣的學者的。

    許紀霖:項飆確實是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他作為人類學家,觀察非常敏銳,也很擅長抓概念。他提出的“內卷”,雖然并非首創,但用得恰當,精準揭示了當代中國人的精神困境,這就是一種成功。他最近又提出“周邊”這個概念,其實說的就是社群生活——與其執著于宏大的“家國天下”,不如把自己身邊的關系處理好。他的本領就是能把復雜的問題變得具體、貼地氣。

    所以我認為,今天“知識分子”這個角色仍然有其存在的功能。人類依然依靠語言來感知和描述世界。盡管現在視頻和音頻越來越重要,但文字的力量依然存在。在這個“網絡文字”時代,知識分子仍然是書寫世界的主宰者,他們在表達與建構意義方面仍然扮演著重要角色。

    盡管文化代際之間似乎存在斷裂,但從來沒有一個完全“開天辟地”的世代,它總是承接此前的傳統。而這些傳統的“密碼”,往往通過知識分子被保留下來。知識分子像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人,借助文字和符號系統,去承載和傳播人類幾千年的文明傳統。

    當然,今天仍存在主流體制,比如學校教育和主流媒體,雖然它們的權威性在減弱,但仍在提供基本的“底盤性”思維結構。知識分子今天仍有其角色:一方面守住傳統知識框架,一方面也要主動與時代對話。我常講兩句話:一是“堅守自我”,二是“與時代和解”。既然這個時代已經不僅僅是文字的天下,音頻、視頻、自媒體成為現實,那么知識分子也要主動擁抱這些方式,延伸自己的話語影響力。

     

    經濟觀察報:我想追問一個問題,剛才你講到的是老一輩知識人的某種轉型。但你其實也提到過,在90后一代中,依然有可能成長出具有“新自覺”和反思能力的新一代知識分子。那么如果真要成長出能承擔這種角色的年輕人,不管是90后還是00后,你覺得他們應該具備怎樣的精神面貌?又該延續怎樣的傳統?需要什么樣的能力?

    許紀霖:現在影響最大的,其實是網紅——廣義地說,也包括一些明星。如果說這些網紅里有些人是有內容的,我現在把他們稱為“平臺知識分子”。

    這個“平臺知識分子”,跟過去依托傳統媒體的“媒體知識分子”不一樣。今天這類人完全借助自媒體與社交平臺,以流量為支撐,本身也已經高度商業化了,有自己的IP、內容生態,這些都是過去沒有的。他們的影響力往往比傳統意義上的知識分子更大。

    在我看來,平臺知識分子和傳統知識分子之間,其實是“相互看不起”的,同時也“彼此羨慕”。平臺知識分子覺得傳統知識人太高冷;而傳統知識分子又嫌他們太淺薄、太迎合流量。但其實彼此都知道對方身上有自己沒有的東西。

    比如羅振宇就很坦率地說,自己是“知識的二道販子”,擅長講得清楚、講得動聽。而真正有原創力的知識,還是在學術體制中。當然,也有一些傳統知識分子開始覺悟,愿意試著用更新的方式傳播自己的理念。所以我不贊成將兩者對立起來,而是應該追求對話與理解。

    作為一個傳統知識分子,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堅守”。你要守住自己的陣地。如果你守不住,掉頭去做平臺知識分子,也未必能做得好。人家是在平臺邏輯中一路摸爬滾打上來的,懂得比你多,適應得也比你快。你該守的,是幾千年來人類智慧的傳承與傳播。

    人類始終需要那些被時間淘洗下來的思想與經驗。你看現在很多游戲或文化產品,并不是想象未來的烏托邦,而是不斷回到歷史,比如用中世紀的故事、原始文明的意象。這說明,人類的想象力是建立在經驗與歷史之上的。沒有經驗的支撐,沒有歷史的延續,就沒有未來的可理解性。所以經驗和歷史,其實是構成未來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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