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關注
2019-09-02 16:33
【文化好東西】
人與山川相映發,這還不夠,還要格律化。相映發是自由化,格律化則是為詩的江山立法。
此二者合力,而有了科舉制,造就一種制度化的詩。唐朝以詩賦取士,遂使有唐一代,成為詩的江山。今有《全唐詩》,錄詩49400余首,作者2870余人,有這么多的詩和詩人,這樣的民族,一定很青春很自信。一代王朝事業,以政治錄用最為功利,能在最為功利的事業上,以超功利的詩為標準,使政治錄用審美化,這樣的王朝,一定也很偉大。
格律化的唐詩江山
唐詩江山,從宮體詩走來,在宮體詩里完成了格律化。
格律化的詩屬于個體,而科舉制則要求普世,但它們是同構的,我們可以說是格律化的詩人造就了科舉制,反之,也可以說是科舉制打造了格律化的詩人,總之,先要成為格律化的詩人,才能在科舉制里安身立命。
唐人之天賦,是不但能寫詩,還要能建制的。對于個體性的詩人而言,以格律來寫詩,就是建制于自身,訓練制度化個體——修身。
以“修齊治平”為喻,詩意乃“正心誠意”,格律為“修身齊家”,而科舉制以詩賦取士,則是“治國平天下”,唐詩江山就是這樣來開發的。因此,科舉制要求詩人,不求天才橫溢,但必須是制度化的個體,李白所以被科舉制揚棄,就因為作為制度化的個體,他還是個問題。
他的個性是格律栓不住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這樣自由化的個性,表現為詩,最宜于口語化,而非格律化。
格律化,由謝靈運山水詩開端,在宮體詩里打磨而成。
謝靈運死,謝眺繼起。謝眺一死,詩便由山水向宮廷轉移,其詩“余霞散成綺”,化成了宮體艷詩,從江山轉向美女,“澄江靜如練”,則走向唐詩。宮體詩里,有“好色一代男”崛起,他們取代了清談之士。
山水詩美人玄遠,而宮體詩美女香艷。玄遠者,其存在跡近于無,實為美的理念,而香艷者,就在眼前,在床笫間,將美的細節一一展現。好色男不再“人與山川相映發”,而是“止乎衽席之間”,“思極閨闈之內”,所以,他們對眼前的女子看得仔細,從頭看到腳,從里看到外。
世說新語之人,以發現美為己任,美具有了目的性。
中國文化,自《詩經》以來,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美,謝玄所謂“楊柳依依”,似有不盡之美耐人尋味,但它卻要服從更高的目標——周禮。
禮制要求詩人服兵役,不僅要像“赳赳武夫,王之爪牙”那樣,成為“一月三捷”的青銅戰士,更要成為詩禮文明的標志——美的戰士。
而世說新語時代,美不是作為標志而存在,而是作為標準,也就是說,美不再是詩禮文明的屬性,而是詩禮文明要被審美的目光重新確認。這樣的確認,從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時,就已經開始。
“任自然”,自有其標準,是以自我為標準,基于美的自發性。當詩禮文明失了活潑的自發性而僵化為名教時,它就要回到自然,被美審問。
清談發飚了美,美在《世說新語》飛,從玄學美到詩性美,從田園美到山水美,從個性美到格律美,從兵法美到書法美,從人格美到人體美……
美的歷程,從人格美開始,《世說新語》就以“陳仲舉言為士則,行為世范,登車攬轡,有澄清天下之志”開篇,而終以《玉臺新詠》。
《世說新語》“說”的都是男子,而《玉臺新詠》“詠”的多為女性。世說新語時代,詩人會在高不可攀的山頂上,如癡如醉地等待美人,而《玉臺新詠》里,詩人氣質已衰,他們能于床笫間把玩美女,誰還愿在險峰等待美人?
蕭綱的《詠內人晝眠》關注到了女人體及其飾物:
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
攀鉤落綺障,插捩舉琵琶。
夢笑開嬌靨,眠鬢壓落花。
簟紋生玉腕,香汗浸紅紗。
夫婿恒相伴,莫誤是倡家。
就詩而言,這詩不算差,能把夫妻生活這樣寫出來,很不容易。詩人蕭綱,梁太子,詩風輕艷,時號“宮體”,他的詩從山峰撤退,退到了床上。明明是在帝王家,卻要人“莫誤是倡家”,反差這樣大,只有清談慣了的南朝人才說得出來吧?
南朝人的嘴巴自由化,沒有不敢說的話。此話出于詩人口本無所謂,出于帝王口就不吉利了,不思收復國土,卻在美女身上下功夫,居然神魂顛倒,到了不知娼家和帝王家的程度。中國詩學傳統“詩言志”,這位簡文帝大概對此不以為然,他說,持身須嚴謹,而文章要放蕩,他不惜以妻為娼,誰還能放蕩到如此份上?
至此,謝靈運山水詩里那份對美人的苦戀早已蕩然無存了。在山水詩那份苦戀里,還有對永恒女性的渴求,歌德那句詩“永恒之女性,引導我們上升”,其意味早已盤桓在他心頭,留在了詩里,只是還沒有說出口。
留下一口氣,用來表達愛情,還是維持生命?只有西方文化才會這樣問,在中國文化里,他沒有讓永恒之女性引導他上升,而是動了反心。
結果,他難逃一死。他死了,還有誰會去等待那位形而上學的美人?“中間小謝又清發”,這位“小謝”,便是梁武帝“三日不讀其詩,便覺口臭”的謝眺,小謝接著謝靈運寫山水詩,他的詩圓美流轉,無論聲律還是意境,都打磨得很圓,不像大謝的詩,觸之有凹凸感,品味之,還有幾份苦澀。
其詩句式圓美,全篇反而難于圓滿,以《入朝曲》為例:
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
逶迤帶綠水,迢遞起朱樓。
飛甍夾馳道,垂楊蔭御溝。
凝笳翼高蓋,疊鼓送華舟。
納獻云臺表,功名良可收。
前面四句,不僅圓美流轉,而且氣象壯麗,因起筆太高,后面幾句,便難以為繼,大謝之詩,當其高處不勝寒時,就以玄遠之言提撕,而小謝處于齊梁時,玄學漸遠,清談之風由談玄而詠物,從江山轉向美人。
宋齊梁陳,皆寒門出身,靠打拼起家,卻各有風雅。
晉宋之際,“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有大謝登山;齊梁之時,小謝望水,多有佳句,“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天際識歸舟,云中辨江樹”,“朔風吹飛雨,蕭條江上來”,小謝以后,詩風入床笫,寫女人物事。
聞一多指出,從梁簡文帝當太子到唐太宗死,這一段時期,正是謝脁已死而陳子昂未生之時,這一時期的詩,都可以稱之為“宮體詩”。
唐詩運動新方向
以此言之,唐太宗李世民也應該算作宮體詩人了,但李世民并非“止乎衽席之間”的詩人,《全唐詩》里,第一篇就是他的詩,他寫帝京:“秦川雄帝宅,函谷壯皇居。”這兩句,比起“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確實要“稍遜風騷”。后面接下來的就更糙,不引了。
詩雖然糙,但卻有“嫂溺援之以手”的功勞,當宮體詩還在沿著“帝家”與“娼家”誤讀那條路墮落下去的時候,他一出手,便將宮體詩拽住了。他告訴讀者,什么是“帝宅”,什么叫“皇居”,在“帝宅”和“皇居”里,床笫之間的那點女人物事,幾可忽略不計。宮體詩進入初唐,經他這么一提倡,便有了所謂帝王氣象,此為唐詩運動新方向。他也有好詩:
禁苑春暉麗,花蹊綺樹粧。
綴條深淺色,點露參差光。
向日分千笑,迎風共一香。
如何仙嶺側,獨秀隱遙芳?
這首五律《詠桃》,王夫之《唐詩評選》評道:“絕代高唱,結語深煉,妙于浹合。”這樣的評價,當然很高。就詩而言,這首詩雖然好,但還是不及“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那兩句,譽為“絕代高唱”,有點過了。
可這首詩已有了小謝的味道,不光格律成熟,近于“圓美流轉”一路,若以全詩布局均衡,張弛有度,及其雍容之美而言,則勝于小謝。
以格律詩詠物,梁陳時已很盛,但他們所詠的對象多為女人物事,無兒女情長,卻令英雄沮喪,唐初就有人反感,魏征談到陳后主時,說:“古人有言,亡國之主,多有才藝,考之梁、陳、隋,信非虛論,然則不崇教義之本,偏尚淫麗之文,徒長澆偽之風,無救亂亡之禍矣。”
魏征當頭一棒,喝向君王。宮體詩本是君王詩,君臣上下不言志,不以先賢互勉,不以圣王自勵,惟以艷情為娛,以詠女人物事為能事。
李世民亦詠物,他詠桃花,非詠“人面桃花相映紅”之女人物事,而是詠“向日分千笑,迎風共一香”的無限風光,這風光,便有帝王氣象,“日”和“一”,都指向君王,所有桃花都沐浴他的陽光,都在他的照耀下開放。
有了這樣的抱負,他才會問“如何仙嶺側,獨秀隱遙芳”?圣王已出世,天下歸于一統,這世上就不應有“獨秀”之人,所有芬芳他都欣賞。
有芬芳,就盡情開放,何必隱藏?不要像陶淵明那樣歸隱,不要像謝靈運那樣往深山里去相約美人,只要向陽光奉獻芬芳,就能茁壯成長。在新制度里,所有花兒“向日分千笑,迎風共一香”,分享君王陽光。在他的陽光普照下,還有誰能“獨秀隱遙芳”?他是帝王,是陽光。
陽光,是一把弓,天下英雄皆入其彀中,被它的光射中,試問,誰能躲開陽光之矢呢?王夫之用了帝王學的眼光來讀這首詩,讀出了其中三昧,而稱“絕代高唱”。由桃花而見陽光,由陽光而見帝王,這樣詠物,上了格物致知的路,一路走下去,正心誠意,修身齊家,就這樣,走向治國平天下。
帝王寫詩,要寫到這份上,才叫思想性強。南朝君臣寫詩,那叫玩物喪志,就因為他們在詩里,有感覺而無思想。沒有思想,只好放蕩。
沒有思想的詩,是好詩還是壞詩?這樣的問題是沒有定論的,一首詩的好壞,并不全然取決于思想,尤其是政治思想,感覺往往更加重要??衫钍烂竦脑?,好處就在帝王思想,例如《春日望?!罚?/p>
披襟眺滄海,憑軾玩春芳。
積流橫地紀,疏派引天潢。
仙氣凝三嶺,和風扇八荒。
拂潮云布色,穿浪日舒光。
照岸花分彩,迷云雁斷行。
懷卑運深廣,持滿守靈長。
有形非易測,無源詎可量。
洪濤經變野,翠島屢成桑。
之罘思漢帝,碣石想秦皇。
霓裳非本意,端拱且圖王。
這首詩是言志的,沒有寫皇居和帝宅,而是寫了格律化的山海,以山海烘托帝王氣象,言其志曰:“之罘思漢帝,碣石想秦皇。”他沒有提曹操,可能是因為曹操在帝王學里的規格還不夠,他評價曹操說:“臨危制變,料敵設奇,一將之智有余,萬乘之才不足。”歷史上,也就他有資格這樣說了,因為他的武略,連毛澤東也是佩服的。當毛在馮夢龍《智囊》里讀到李世民“每觀敵陣,則知其強弱,常以吾弱當其強,強當其弱”諸語時,隨即批注:“所謂以弱當強,就是以少數兵力佯攻敵諸路大軍。所謂以強當弱,就是集中絕對優勢兵力,以五六倍于敵一路之兵力,四面包圍,聚而殲之。自古能軍無出李世民之右者。”
后來,毛也在此望海,也寫了一首詩,但它在詩里沒有提起秦皇漢武,也沒提起這位唐太宗,他只提了“魏武揮鞭”,還有“碣石遺篇”,是在詩人的立場上來提的,頗有英雄相惜的味道。曹操以英雄本色寫詩,所以人稱“曹公古直,甚有悲涼之句”,而李世民則以帝王本色言志,從來不做悲涼語,端著帝王架子寫詩——“端拱且圖王”,將曹操擱一旁,把秦皇漢武做了榜樣。
不同歷史時期,三位蓋世英雄都來此賦詩,曹公古直,直寫天人之際,毛詩雄郁,于古今之變別有會意,而唐太宗之詩,如帝王起駕,巡視天下,其眼中山水華麗金碧,欲以帝宅皇苑格局而起居之,以此作天下江山格律。
從宮體詩到帝王詩
李世民以帝王氣象,扭轉宮體詩,使小家子和小女子詩大而化之,不僅化到帝宅皇居里去,而且化到天下江山里去,把宮體詩化成了帝王詩。因此,帝王詩不單單是指帝王做的詩,還要是抒發帝王氣象、表達帝王思想的詩。
本來宮體詩的結,是在南朝小朝廷里系下的,隋煬帝不解此結,而欲于其中化蝶,故將目光,從錦繡床笫移向荒野,以詩人的本色“野望”:
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
斜陽欲落處,一望黯銷魂。
他一望,就望見了烏鴉,烏鴉是黑色的,帶著天命來了。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玄鳥是什么?有人說是燕子,有人說是烏鴉,在這里就權當是烏鴉吧。還有人說,烏和鴉是兩種鳥,烏小,純黑,小嘴,以能反哺其母,被稱為慈烏,白居易詩云:慈烏復慈烏,鳥中之曾參。鴉相反,大嘴,腹下白,性貪婪,不能反哺,還要反噬,楊廣和李世民,皆反噬。
從慈烏到寒鴉,從反哺到反噬,帝王家子孫,就這樣安身。
隋煬帝這首詩,將帝王寒鴉心態,真是寫得入魂。“寒鴉飛數點”,在天上飛,也在他心頭飛,“流水繞孤村”,那“孤村”——寒鴉之棲,在他心里惟有自知。“斜陽欲落處,一望黯銷魂”,天上的太陽就要落了,他心中的太陽正在升起,但他心里,卻只是“黯銷魂”。
“黯銷魂”,說明他仍有不忍之心,靈魂里還有亡國之音,這一點,他不如李世民堅忍,所以,盡管他很偉大,但他還是成了亡國之君。
作為詩人,“黯銷魂”能寫出好詩,可在帝王學里卻要被扣分。而帝王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一扣分就等于零,有的還會變成負數,掉到正負零以下去。而楊廣,就是這樣的人,他的歷史地位被扣分,就怪他的“黯銷魂”,他的偉大分居然被扣得干干凈凈!從楊廣身上扣下的分,都加給了另一個人——李世民。詩言志,你看他的詩,哪有半點“黯銷魂”?
只要是敵人,不管什么人,父親也好,兄弟也罷,他都不問,該出手時就出手,決不“黯銷魂”。他寫詩如用兵,很穩,從來不打無把握之仗,寫起詩來也四平八穩,不忘自己帝王身份,他在詩里端拱,以“帝范”示人。
而隋煬帝寫詩,總把自己當作詩人,忘了帝王身份,所以,他不僅沒能扭轉宮體詩,反而被宮體詩扭轉了,被人當作宮體詩詩人,以至于有人認為,《野望》那樣的詩,不可能是他的作品,原因嘛,就因為他是宮體詩詩人。
純以詩人眼光看,以“帝范”寫詩,自然“稍遜風騷”,然而,以帝王學來看,李世民詩中那副端拱模樣,還真有圣化的帝王氣象。
他的氣象,不是那種“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的霸氣,不帶“刺破青天鍔未殘”的殺氣,他收斂了英雄本色——“端拱且圖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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