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關注
2019-09-02 16:21
【銀幕筆記】
一
喜歡銀幕上的法官,是我的偏好,可惜很少得到滿足。
法官是銀幕???,也是角色險地。只要出現司法情節,法官總會露幾下臉,但通常不是主角,律師和檢察官才是法庭上呼風喚雨的大祭師。法官的職務行為類似哲學家或會計師——不得不以角色道具的身份頻頻登場。銀幕上的法官是功能性的,他推進情節,卻不是審美和娛樂主體。
法官高踞于審判席上,像一尊蒙眼的雕塑,在不容冒犯的尊崇光輝下主持審判。法官總得有一把年紀,青年法官就像童工,隱隱給人非法感。法官理應擁有淵博的司法知識和法庭經驗,口才也不在律師之下(多數法官曾是優秀律師),但他們所處的司法地位,會對舉止言談構成強力約束。與律師相反,法官唯有將個性風采減掉七八成,方能更好地履行圣職。個性鮮明或觀點獨特,皆非法官之善——這差不多宣判了該職業在銀幕上的黯淡前程。弗朗西斯·培根說過:“法官應當效法上帝,因為他們坐的就是上帝的位置。”“效法上帝”的另一面就是遠離活色生香的人性。法官必須對可見的迷人品質說“不”,別說賣弄機智和文采,就是把眼睛瞪得炯炯有神、把話語說得聲情并茂,都難稱得體,因為那可能意味著他對某個當事人抱有先入之見,司法天平已然失去平衡??傊?,法官最得體的姿態就是保持謙卑。
個性之于法官,不僅是奢侈品,常常還是違禁品。比如,他無權模仿電影《卡薩布蘭卡》(Casablanca,1942年)的主人公里克的作派。在那部著名影片里,亨弗萊·鮑嘉扮演的咖啡館老板,有著不在任何人之下的正直和勇敢,卻羞于展示它,寧可用一副自私到底的慵懶樣,把內心的正直包裹在玩世不恭的迷霧里,好像那是見不得人的隱私款曲。由于里克最終展示了非凡的犧牲精神和戰士品質,表象舉止與內在正義間的巨大反差,遂生成一股顛倒眾生的審美魅力,令觀眾為之傾倒——但一名法官的公正儀容必須一望可見。偶爾,觀眾會在影片里見到不失幽默感的法官,如《控方證人》(WitnessfortheProsecu-tion,1957年)里的英國法官,總想逗點樂子,活躍氣氛,但即便是他,也更像一名捧哏,意在用俏皮話給雙方律師的唇槍舌劍暖場,他并未忘記培根所謂“法官不宜和律師爭風頭”的告誡。
法官地位如此重要,一些對他人無傷大雅、不必深究的行為,落在法官身上則需如臨大敵。電影《確認》(Confir-mation,2016年)說的就是“如臨大敵”的故事,影片以一種偽紀錄片的風格,講述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克拉倫斯·托馬斯參加司法確認聽證會的過程。當時,這位黑人法官面臨一項難堪指責,一名黑人女下屬在記者鼓勵下,指控他性騷擾。茲事體大,美國人緊繃神經,集體圍觀。但觀眾隨即看到,指控較為勉強,指控者只能把程度限定于言語滋擾,她承認托馬斯法官既未對自己有過肢體冒犯,也未有過約會暗示。這等于說,舉證缺乏實質殺傷力,很難作為司法證據得到承認。隨著法官矢口否認,此事變成一樁懸案,托馬斯法官最終以兩票之優通過了確認聽證會,他今天仍是聯邦最高法院的大法官——這么點小事也大張旗鼓地拍成電影,只能說明,人們對法官持有的道德標準,遠在總統之上。
參照培根“一次錯判比多次犯案為害更大,因為后者只不過污了流,而前者卻是穢了源”的著名警告,法官哪怕只是判案馬虎,也會給人“天要塌了”的感覺。伍迪·艾倫編導的《無理之人》(IrrationalMan,2015年)就拓展了這個“感覺”,片中一名在課堂上講授康德道德觀的教授,與女友外出就餐時,湊巧聽鄰座說起一樁離婚官司判決:法官與律師串通,將孩子判給素不關心子女的丈夫。聽來頗為昏聵,總不該是死罪吧?但是,對康德哲學消化不良的教授,竟萌生了殺死法官的念頭,并迅速付諸實施。謀殺法官總是可悲地易如反掌,即使昏庸的法官,日常生活看起來也像杰出法官一樣單調刻板:他會定時定點在戶外跑步,每次都在某小賣部買特定品牌的飲料,謀殺者只需將裝有氰化物的同款飲料悄悄調包,法官就會乖乖死去。更不幸的是,即便死去,法官的銀幕形象仍模糊不堪,觀眾來不及對法官產生同情或憤怒,他就無精打采地進了天國。
伍迪·艾倫的電影含有游戲人間的情調,影片《激情年代》(TheCrucible,1996年)反映的歷史事件就沉重多了,那是北美司法史上最黑暗的一幕:擁有無限司法權力的幾名法官,出于蒙昧,聽信一個嫉妒村姑的譫言妄語,在村莊里大肆獵殺女巫,將數十名無辜者送上絞架。影片告訴觀眾,法官是文明的最后一道防線,當法官的心靈被污染,智力被降維,文明社會將瞬間呈現末日景觀。公正地說,這些法官倒的確配得上一副絞架,哪怕他們的外在舉止一點不像地獄來客。
二
法官角色與銀幕如此不諧,我還能在銀幕上見到幾個生動法官,當心生感激。斯賓塞·屈塞在《紐倫堡的審判》(JudgmentatNuremberg,1961年)里扮演的海伍德法官,令人欣喜。該角色閃爍著法官特有的職業光芒和君子風采,難得的是,屈塞把這個高度受限的形象塑造得真切動人。
沒看過影片的觀眾,易受片名誤導,以為指那場由美、英、法、俄四國法官在納粹精神的象征地紐倫堡組成的著名軍事法庭,審判對象是納粹空軍司令赫爾曼·戈林為首的若干德國軍官。其實,這部電影聚焦于一個小得多的審判,它是那場著名審判的后續延伸,被告席上的四人并非手沾鮮血、千夫所指的戰犯,而是曾替希特勒效命的納粹法官。當時,這些德國法官是否應該受到由美國主導的軍事法庭的審判,并非毫無爭議。雖然二戰背景和集中營受害者的悲愴圖像賦予影片相當的沉重感,但法官審判法官的特殊性又會稀釋這份沉重??傊?,這不像是一部僅憑二戰背景和司法題材就能輕易成功的影片,編導和演員需要做得更多。
海伍德法官看上去極為普通,像一位鄰家老爺子。他有一種平凡到底的意志,身為擁有絕對權威的法官,他同時養成了蔑視權威、警惕權力的嗜好——對于大權在握者,再沒有比這更偉大的德行了。負責接送他的德國司機在馬路上疾駛,喇叭摁得太響,差點撞上一名騎自行車的姑娘,立刻惹來他輕聲抗議。他下榻的住處原屬一名納粹將軍,頗為寬敞,接待方為他安排了三個服務員,他不無厭煩地表示“太多了,那會讓我看上去非常無能”。只是獲悉這樣可以多解決幾個貧困市民的生計,他才不再堅持。
海伍德法官起始就清楚自己接手了一件外表光鮮的苦差,他知道自己不是眾望所歸之選。他雖有一點沮喪,但出于法官天生的責任感,他決心不辱使命。他看上去極度缺乏人所難免的虛榮,淡然地向瑪琳·黛德麗扮演的軍官夫人否認自己是大人物,強調自己只是美國一個小地方的法官,不久前還剛剛落選。他說自己沒見過多少世面,只出過一次國,還是一戰時參軍。法官平和的口吻、質樸的風度,以及由滿面皺紋組成的慈祥笑臉,使人覺得他根本不是在保持低調,他就是喜歡實事求是。
他知道受審者之一、前德國司法部長恩斯特·雅寧曾是具有國際聲譽的法學家,履歷輝煌,他請助手找來雅寧的全部著作,認真研讀。讀到雅寧寫在《魏瑪憲法》里的話,他擊節贊嘆,肯定其文字“是充滿志向與希望的時代畫卷,與我們的國家沒有區別”。他困惑地思考:一個寫出這樣美好詞句的人,怎么可能參與絕育法案并成為殺人犯呢?他提醒兩位法官同僚:“要讓我對恩斯特·雅寧這樣的人做出宣判,公訴人應該證實自己的指控。”就是說,不管這場審判會被政客和民眾提煉出多么夸張的意義,他只打算依法審判,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公訴人勞森上校曾是納粹集中營的解放者,他對納粹法官罪行的認識超出常人,有時也超出必要的限度。他認為這些穿著法官袍的家伙“肆意歪曲,隨意曲解,毀掉了德國的正義和法律,本身就是極大的犯罪”;他的觀點繼續推進,指控被告“犯有謀殺、酷刑等罪名,他們應同第三帝國的領導者一樣,為人類歷史上最惡毒、最難以勝數、最滅絕人性的罪行負責”。為此,他在法庭上展示了納粹集中營的驚悚畫面,當人皮燈具、人皮春宮畫和受害者委棄的大量梳子牙齒鞋子出現在投影幕布上,連四名納粹法官都失去了從容,滿臉驚駭。顯然,大多數人都是第一次看到此類場景,海伍德法官也不例外。與別人不同,海伍德法官的表情仍是平靜的,他微微抿起的嘴角讓人覺得,他正竭力用雙手壓住狂濤。
戰后歐洲局勢突變,冷戰大幕猝不及防地開啟了,海伍德法官主持的這場審判,在美國政府和軍方高層眼里,突然成了一種雞肋。在美國的司法體制下,政客當然不敢明目張膽地干涉法官判決,但斟酌當前局勢,他們又會產生一種自以為無比正當的干涉欲,希望法官接受規勸,顧全大局,根據“我們需要團結所有的力量,我們需要德國人民的支持”這一迫在眉睫的現實考量,在判決時從輕發落。一位聯邦參議員向法官傳遞上述意見時說“像我這樣的老人對你說‘也許’時,你應該像聽到教皇諭令一樣。”我無需擔待干涉的嫌疑,你最好照我說的去做。海伍德法官照例只是抿抿嘴,表情淡然地望著對方,參議員不清楚法官正把自己視為一道教皇諭令,還是一張廢紙。
當然是一張廢紙。最后宣判前,連態度激烈的勞森上校都氣餒了——他也接到了軍中上鋒那種喬裝成委婉建議的“教皇諭令”——承認自己面臨一個“兩難處境”,海伍德法官不為所動,他不緊不慢地闡述著法理,將四名納粹法官一一判處終身監禁。在那一刻,他衰老的軀體內似乎蘊藏著摩西的偉力,可以憑一己之力劈開紅海,為世間開辟一條睿智的正義之路。
斯賓塞·屈塞的出色表演,使他獲得了當年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的提名,但影帝獲得者是在該片中扮演律師拉爾夫的奧地利演員馬克西米連·謝爾。謝爾的獲獎多少有些奇怪,他在演員表的排序里僅位列第五,戲份上也屬于配角?;蛟S,評委不想讓已經兩次贏得奧斯卡影帝的屈塞三度折桂,因為那將使屈塞成為有史以來最成功的男演員。誠然,謝爾的表演相當精彩,與擅長對臉部表情實施極簡管理的屈塞相反,作為律師,謝爾調控神態就像轉換開關一樣自如,他隨心所欲地穿梭游走于春溫秋肅之間,表情和聲音雜耍般地在天使與魔鬼之間切換。這是律師角色特有的便利,法官無權如此,當謝爾扮演的拉爾夫律師對著證人咆哮,使法庭仿佛出現了黨衛軍的皮靴聲,受驚的證人甚至流露出中邪般的膽怯,海伍德法官依舊不動如山,看上去只是在凝神傾聽每一個字。我覺得,他的呼吸像臺詞一樣有力,他的沉默里伴有雷鳴,那是同樣偉大的表演,只是不易覺察。
三
年逾八旬的老戲骨羅伯特·杜瓦爾在《法官老爹》(TheJudge,2014年)里扮演的帕爾默法官,亦讓人眼睛一亮。
為避免陷入法官角色特有的性格險地,編導嫻熟地裝配著劇情元素,確保觀眾見到一位活生生的法官:帕爾默法官的妻子于影片開始時剛剛去世;現年72歲的老法官患有晚期腸癌,正默默接受無望的化療,身體每況愈下,記憶力也嚴重下滑;法官與小羅伯特·唐尼扮演的律師兒子漢克,有著隱匿復雜的愛,這份愛是如此深沉,以至表面上父子倆只有惡語相向,才能維系愛的份量。事實上,父子情感才是影片的主線,為了有力地再現它,編導不惜弄出一段殺手級情節來加以完善:老法官居然殺了人。當然,影片最后告訴觀眾,他開車撞死的那個家伙,原屬十惡不赦,法官的行為與其說是謀殺,不如說是正法。觀眾最終會覺得,“殺人”行為豐富并升華了老法官的人格形象。
片中一組父子沖突場景,頗能顯出老法官的獨特個性。帕爾默本是美國印第安納州一名普通法官,在該職位上兢兢業業地工作了42年,累計主持了一萬多起審判,他將此視為一項值得高度珍視的成就。他的大牌律師兒子漢克反駁道:你不過就是小鎮上一名普普通通、忠于圣經的公務員,別好高騖遠,拿自己的病況與晚年境遇下滑的大人物比較,純屬讓人笑掉大牙的自不量力。老法官壓根不理會兒子的尖刻嘲諷,他用一種最自然不過的口氣承認:“我就是這樣。”你從中根本聽不出“我偏要這樣”的口氣。
沖突的起因是,律師兒子為了幫父親脫罪,要他承認自己病情深重,“如果我們能博得陪審團的同情,他們將永遠無法給你定罪。”老法官怒不可遏,聲稱“我寧愿死在監獄里”也不會任由兒子在法庭上耍弄大城市律師的小伎倆。法官的確記不起自己開車撞人的經過原委,但向法庭坦露不治之癥等于間接承認自己判斷力出了差錯,那將導致自己最近半年審理的案子被推倒重審,對帕爾默來說,這是不可容忍的人生失敗,他引以為傲的法官生涯將以恥辱的悲劇收場。因此,他寧愿請一個兼職做工藝品買賣的當地菜鳥律師,也不愿自己能耐超群的兒子相幫,除非兒子答應他的條件:“別給我弄砸了。”——所謂“弄砸”,不是指能否免于入獄,而是不要損害他作為法官的職業榮耀;他還滿心惦記著“降半旗”的身后哀榮呢。
帕爾默法官最終被判處在州立監獄服刑四年,立即執行。他伸出雙手靜候手銬的神情,仿佛在領受一份圣餐??v然成為囚犯,他也像是在履行一項公民義務。
我想,既然從世俗稱呼上看法官也是自帶神性的職業,那么,敢于懷抱不切實際的理想,才更接近這個職業的本質。假如只把自己看成一名公務員,就不配接受“法官大人”(YourHonor)的神性稱呼。美國第二巡回上訴法院法官勒尼德·漢德的一次著名感嘆,也呼應了這份神性。漢德曾自問,自己的工作到底應該向誰負責?他找到的答案是——他指著身后滿滿幾架子法律藏書說——“對它們負責。”換句話說,對全體法官的歷史、對神圣的司法正義負責。這個職業如此接近上帝,若安于凡俗,拒絕仰望司法星辰,反而是一種不務正業。
影片結尾時,提早獲得人道釋放的老法官和兒子漢克坐在小船上,兩人一邊垂釣,一邊絮絮叨叨地重溫父子親情,場面溫馨。一張糖紙倏爾飄落,帕爾默法官頭略略一歪,竟奄然而逝。這大概是編導替一位可敬法官所能想到的最美妙結局了,象征著功德圓滿、得大自在,佛教里有個迷人詞語專門描述它:坐化。老法官還如愿得到了耿耿于懷的傳奇禮遇,政府辦公樓為他降下半旗,緬懷他的凡人榮光,表彰他的神性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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