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壹圖網)
俞耕耘/文
《議程》是一部精微之作。這不僅因為埃里克·維亞爾憑借此作摘得了龔古爾文學獎。重要的是,它放棄對二戰重復正面且老舊的書寫,既不控訴也不抒情,既不直寫暴行,也沒有聚焦受難。維亞爾始終在清算隱匿在歷史中的罪惡之源――納粹的推動力。財閥巨頭作為幕后推手,成了第一推動。一場場齷齪的會議、會晤、談判和出賣,就像對歷史現場的“偵探”與“考古”。
小說開場就是24位工業界巨頭,效忠支持納粹,不動聲色推動了罪惡的歷史之輪。他們“到達中央大廳,可以看到一道銘言在大門上方,那是一句祈禱詞的結尾――‘救我們脫離兇惡’。但是在國會主席的宮殿里,在此刻的小型接見會上,要尋找這樣一段銘文當然是徒勞;它不在這一天的議事日程中。”暴行和丑惡總有一個可笑內核,因為它空洞荒謬,經不起戳弄,一幫乖順之人成為屠殺顧問,就是更大的反諷。
對罪惡的漫畫喜劇化,與非人的“物化”處理,在小說里形成一種非現實主義的荒怪滑稽。“客人們都乖乖坐著,把他們鰲蝦般的小眼睛朝著大門望去。人們小聲說話,中間有人打哈欠。一塊手絹被打開,寂靜中鼻孔吹出小號聲”。這顯然是作家對陰森恐怖氣息的間離和沖兌,筆鋒直指這些金融實業巨頭的幕后雇主。他們身兼行政和監督的顧問頭銜,不過是“雇主”裝擺門面的“家臣”。而這雇主和家長,當然就是納粹,他們能把所有政治議程都變為“家庭會議”。所以你能看到“眼前乃工業界、金融界之翹楚。此時此刻,人人沉默不語,乖順謙遜”,“幾條身影在一面鏡子跟前停住,整理領帶結,姿勢恭敬,那里是小客廳……那是展現我們笑劇的舞臺”。
慢放動作,以及微觀近景的鏡頭,又讓小說帶上了一種監控器。它并非正常的敘事,而是一種潛藏的透視變焦。這取決于作家某種微觀歷史學興趣,他看重細節末梢、個體心理和偶然性對歷史的“引流”效應。“那些大事件,只給我們看到它們的輪廓就夠了。然而,如果我們仔細去看,張伯倫和達拉第在慕尼黑的照片,在簽字之前,在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旁邊,英法兩國總理看上去不是那么驕傲”。小說里,很多看似非此不可的必然,反而都是些毫不起眼,登不了臺面的意外導致。小說和歷史最大的不同是,它隨時可以“事后諸葛”進行評論,可以重新任意“復盤”。而歷史人物,只是登臺木偶,因為在場,所以無從知曉命運的終局。“人們使大歷史不堪重負,人們聲稱大歷史會讓戲劇主角們歇息一刻,免受我們的折磨”。
《議程》顛覆了小說的時間藝術,它把時間疊加起來,擺弄起了某種空間的“排列組合”,以至于達到隨性自如的程度。其中,尤為關鍵的手法是在時間的軸線上任意挪移,就像觀影者拖拽住了影片的“進度條”一樣。在歷史進程中,事件的意義并不在瞬間產生,只有在“歷時性”的意義統一體里,才能凸顯。作家正是在聯系和比對的“回放”里,找到了荒誕吊詭的戲劇因素,足以讓我們重新理解,達到某種“歷史想象”。“我們還要把線軸再往前倒一下,更進一步理解這個事件,我們應該忘記我們自以為知道的那些,忘記戰爭,把那個時期的時事新聞拆開來看”。
這其實在宣示歷史小說的一種使命,它不在于重復史實,而是讓你放棄某種“常識”,不再以既定視野和慣性理解事件?!蹲h程》試圖分析歷史邏輯和政治心理,是某種觀念的展開,意志的解析,是研究“歷史的發生學”。“在這場戰爭里,讓我們驚訝的是:如此的肆無忌憚竟能獲得成功,難以置信。”“世界面對虛張聲勢總是做出退讓。甚至最為嚴肅最為刻板的世界,甚至陳舊的秩序,如果說它從不向正義的要求屈服,那么面對虛張聲勢,它卻卑躬屈膝”。綏靖政策的出現,就是極大明證。
小說的難得,在于沒有把綏靖簡化為一種決策。相反,作家在摸索綏靖和英國民族心理有何關聯,政治人物的人性弱點如何影響歷史選擇。這種書寫本身就是從根源到末梢,從宏觀向具體延伸,它既重視歷史必然,也沒有忽視個體身上偶然的戲劇性。在唐寧街告別午宴上,德國大使上演了話癆和“戲精”附體的伎倆,目的是用障眼法為德國吞并奧地利爭取時間。“里賓特洛甫把他那套索然無味的社交作秀全部演完……這個里賓特洛甫是個無所不能的玩家!什么都玩得來。所以他有本事把一場官方宴會拖得無比漫長。這人如同一個隨軍小丑,一個讓人奇怪的家伙,無知和細微感同時混雜在他身上。”
英國首相竟然陪侍這場作秀直到結束。最終,文雅的傻子被瘋狂的小丑戲弄,到了無語境地。“張伯倫太過友好的禮貌被里賓特洛甫夫婦拿來耍弄了。這種禮貌幾乎是病態,為禮貌竟然在危機當頭的時刻把國家利益置于一邊,這禮貌使首相被有效地調虎離山。”在我看來,這或許就是“綏靖的性格”,政策的人性因素。外交縟節,就像毛線繞在英國人腦袋上,他們對納粹認識判斷停留在孩童水平。那種刻板迂腐的節制,只看重“小確幸”的眼光,還有一個小插曲來做注腳。那就是張伯倫在外交里也不忘揩油,做起小買賣,向大使收起了房租。綏靖政策,是這個投機販子一定會犯的錯誤,早晚而已。
小說也隱藏了一種解釋意圖:納粹的起家和肆虐,總以嚴肅正劇來開場,其實不過是多場鬧劇。作家發現,政治表演,和培養挑選觀眾,搞好政治催眠,才是掩蓋罪惡恐怖的最佳幕布。希特勒、戈林、戈培爾無一例外,他們都表演欲膨脹,如同優秀的喜劇演員。希特勒挾持恫嚇奧地利總理許士尼格,就像狼和小羊的寓言故事。獨裁者一開始總喜歡扮演符合秩序框架的“說理者”,用槍頂著你腦袋讓你承認強盜邏輯,美其名曰“會晤”。只有氣急敗壞,不能就范,惱羞成怒時,才會撕掉面具。
奧地利統治階層對內部反抗,強硬如鷹,一直說“不”,對納粹德國,卻俯首說“是”。“當時還沒有任何人進入戰爭,它是一個簡單的心理手腕,一場威脅。想象一下德國將軍們在準備表演進攻”。單靠表演就能嚇倒奧地利的權貴,政治軟弱無望才會催生外部侵略。維也納民眾渴望強人政治,他們把侵略視為解放,把強奸視為蜜月,這是全書最大的震撼。“奧地利人狂熱地等待納粹到來,沉浸在無尊嚴的快樂中。”“全部人馬都在緩慢地朝維也納前進,準備參加盛大的婚禮檢閱。新娘是同意了的,有人說這是強奸,不是的,這是蜜月。奧地利人聲嘶力竭地叫喊,做出盡可能漂亮的納粹行禮,以此來表示歡迎。”
頗有意味的是,小說里把婚禮、宗教、神職人員(主教)等意象與納粹相聯,微妙窺探到政治表演與催眠的“媚術”:從宗教神權那里借力,依賴儀式象征無限放大威權與狂熱。神父們在布道臺上為納粹投票,教堂用納粹的十字標裝飾自己。“一路上他們像主教一樣接受人群的致意。……希特勒微笑,揮手,臉上顯出萬分得意。他一路向聚集的農民和年輕姑娘們行納粹舉手禮。他總是喜歡這個奇怪的動作,這個動作被卓別林很開心地模仿,胳膊彎起,然后是個輕佻的姿勢,帶點兒女氣。”這或許并不是有意的丑化,而是讓我們注意這種倒錯的怪異反差,一個正劇形象“元首”在斷裂消解。
尾聲“死者”一章,與維也納的歡迎就形成某種“對撞”和“互文”。作家意在讓我們拼圖式對讀兩種歷史情境。埋葬了多少真相,就浮出多少幻象。因為,遇難者總是沉默失語的缺席。小說羅列出不明不白的自殺案例和死亡數據,維也納街頭對猶太人的迫害,成了春天里悄無聲息的“進行曲”。甚至作家引用本雅明的書信,開了悖謬的玩笑。維也納猶太人的煤氣被掐斷了,他們是煤氣的最大消費者,但他們不交煤氣費。事實是,因為他們用煤氣自殺,死后留下了沒人付錢的煤氣單。
“那個時代已經用神經失常的實用主義手段制造了那么多恐怖……它到底是一個痛苦至極的笑話還是一個事實,這已經不重要;幽默朝著如此沉重的黑暗低下頭,因為它在訴說真相”。這種描述讓人聯想起昆德拉的氣質,他在《慶祝無意義》里記錄斯大林所講的笑話,也有被恐怖掏空的壓抑內核??植篮陀哪芄泊?,或許是一種高級藝術,因為別扭怪異的結合是那么刺眼。
然而,小說結尾與開場的刻意照應,卻并不怎么高明。它又回到開場24個工業界巨頭支持納粹的一幕,還加上了集中營冤魂閃現的報應。老古斯塔夫使用集中營苦力來經營發展實業,戰爭是有利可圖的。他們都是戰爭商人,效忠納粹,用死難者的血肉給自己的工業帝國奠基。這里不乏如今仍舊馳名的品牌,如西門子。也有煤炭業大王,世界鋼鐵業領軍者,如今它們則成為了“歐洲和平的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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