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月7日，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參加了索契冬奧會的開幕式。在第二天舉行的豪華俄式午宴上，他和俄羅斯總統普京連干了五杯高級伏特加。在酒精的刺激下，心情頗好的安倍對著身邊的人說：

“我和普京總統已經舉行了五次會晤，遠遠超過了和美國總統奧巴馬的會晤次數。我相信，在明年秋天到來之前，我們一定會收回北方領土。”

但是，就在幾周之后，烏克蘭危機爆發。安倍的美夢隨之煙消云散。

從那時起，安倍就把外交方面的精力轉移到了“日朝邦交正?；?rdquo;這一方面了。

日本從俄國轉向朝鮮

對于安倍來說，日朝建交是一件一石二鳥的好事。其一、動搖與日本關系持續惡化的中國，同時向朝鮮傳遞信息——停止對中國的依賴，把經濟發展的重任交給日本。這樣一來，中國說不定就會主動改善和日本的關系。

其二、安倍有可能因此而名垂青史?？v觀日本的政壇歷史，黨派內部的斗爭綿延不斷。如今的日本執政黨、自民黨黨內就存在著“田中派”和“福田派”之間的角逐。1972年，時任日本首相的田中角榮在就任僅兩個月后就實現了日中兩國的邦交正?；?。因此，“田中派”獲得了巨大的“中國利權”。截止至2008年年底，“田中派”通過向中國提供總價值超過3萬億日元的“政府開發援助”牢牢地控制著日本。

期間，因為“田中派”的日本前首相小淵惠三于2000年4月在首相官邸一病不起，日本政權第一次落在了“福田派”的手上。而這個政權就是森喜朗政權。然而好景不長，由于受到了“田中派”的各種猛烈反擊，森喜朗僅僅當了一年的首相就被迫下臺。

2001年4月，同屬“福田派”的小泉純一郎繼任。為了能夠像之前“田中派”一樣長期執政，小泉首相認為獲得能夠和田中派的中國利權相抗衡的巨大國外利權很有必要。于是，日朝邦交正?；皇卤惶嵘狭俗h案。

當時，小泉政府內部圍繞日本對亞洲各國的外交政策存在著兩大派系——一派以官房長官福田康夫和外務省亞洲大洋洲局局長田中均為首，另一派以官房副長官安倍晉三以及外務省亞洲大洋洲局審議官齋木昭隆為核心。人們習慣于把前者稱為“親華派”，而把后者稱為“反華派”。毫無疑問，兩派之間的關系就如同冰火一般，絕不相容。但是，當時的小泉把對朝外交的工作交給了前者。

從2001年秋至2002年夏，田中均局長利用周末的時間飛往沈陽、大連等地三十次左右。在那里，他和朝鮮國家安全保衛部副部長柳敬展開了秘密磋商。后來，據田中對我說，他進入酒店房間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電視機音量調到最大，以防止竊聽，或者盡量選擇用“筆談”的方式。

除此之外，在磋商開始前，雙方都要確認對方是否已經得到了對方最高元首的信任。比如，田中周日回國后，一定會在周一的一大早前往首相官邸，向小泉首相和福田長官匯報工作。按照慣例，日本的媒體會在每天的新聞報道中公開首相于前一天會見的人員的名單。所以，朝鮮方面很容易確定，田中是不是真的向小泉做了匯報。另外，如果在周五刊發的報紙中，田中的名字出現在了《首相動態》專欄里，那就證明他已經得到了小泉的最新指示。

朝鮮方面也是如此。田中可以委托柳敬在《勞動新聞》上刊登一些諸如“遠嫁朝鮮的日本女性的近況”之類的報道。因為《勞動新聞》是朝鮮勞動黨的機關報刊，報上刊登的所有的內容都要經過金正日的首肯，所以如果在《勞動新聞》上真的出現了田中所委托的內容，那就證明柳敬的確是金總書記身邊的核心人員。

就這樣，日本和朝鮮都以“邦交正?；?rdquo;這座大山的山頂為目標，從南北兩側開始攀登。如果雙方能夠會師山頂，那么日本方面希望解救被朝鮮綁架的日本國民，而朝鮮方面則希望獲得作為日本殖民地長達三十六年的補償。

小泉的“飯團和鋼筆”之旅

時至2002年9月17日，小泉出訪朝鮮，與金正日舉行了首腦會晤，并簽署了《日朝平壤宣言》。當時，作為隨行記者的我和小泉一同踏上了朝鮮這塊神秘的土地。12年后的今天，當我回首那次的出行，腦海里立即浮現出了兩種東西——飯團和鋼筆。

在上午舉行的日朝首腦會晤中，金正日就綁架事件向小泉做出了他人生中惟一的一次道歉，同時他還承諾，允許5名被綁架的日本人臨時回國兩周。

到了午餐時間，由于小泉在出發前就明確表示“不吃朝鮮方面準備的餐食”，所以隨行官從東京站附近的一家便當店購買了大量的飯團，帶到了朝鮮。當大家在日本代表團休息室里吃飯團的時候，此前一直伴隨在小泉左右的官房副長官安倍晉三和外務省亞洲大洋洲局局長田中均爭吵了起來。

安倍：日本政府認定的被綁架者有13人，可現在只有5個人還活著，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這個暫且不說，我仔細看了一下田中局長發給我們的《日朝平壤宣言》，里面根本沒有出現“綁架”這個對我方來說最為重要的字眼！小泉首相，我們現在馬上坐飛機回日本吧。

田中：你知道什么??？所謂的外交，不是我們要求什么，對方都會百分之百接受！小泉首相，到了這個時候，請您無論如何都要簽署《日朝平壤宣言》，以確保日朝邦交正?；膶崿F。

兩人的爭辯越來越激烈，休息室里的其他人都放下了手里的飯團。這時，小泉打斷了他們：“事已至此，我們還是按原定計劃行事，簽署《日朝平壤宣言》吧。”

可是到了傍晚，朝鮮方面又反悔說：“我們不會簽署《日朝平壤宣言》！”這是為什么呢？經過多方打聽日本方面才了解到，問題出在了“鋼筆”上。原來金正日怎么也找不到一支比小泉懷里揣著的那支鋼筆還要高級的筆。所以，朝鮮方面堅稱：“我們國家的尊嚴不容有失！”

一支筆竟然造成了這么大的麻煩，這真是讓人啼笑皆非。后來，小泉要求在座的日本代表團成員拿出隨身攜帶的筆。其中，秋葉條約科長的筆是一支標價僅100日元的、市面上最普通同時也是最便宜的圓珠筆。小泉拿起這支筆說：“我就用這支100日元的筆簽字。至于我的鋼筆嘛，就送給金正日總書記吧。”看到日本方面做出了巨大的“退讓”，朝方終于同意舉行簽字儀式。

之所以時至今日我依然對飯團和鋼筆記憶猶新，就是因為前者成為了日本方面“內部不一致”的象征，而鋼筆成為了“日朝隔閡”的代名詞。

日朝宣言成廢紙

小泉回到東京后，兩場“狂風暴雨”即刻席卷了整個日本。

首先是“綁架案風暴”。對于“朝鮮綁架日本人”問題，日本民間的抗議之聲此起彼伏——綁架了那么多人，怎么能憑著金正日的一句“允許5名被綁架者短期回國”就草草了事？日本的各大媒體也紛紛推出特輯聲討“罪惡的金正日”。

其次是來自于美國的“抗議風暴”。得知日本希望和朝鮮建交，美國布什政府立即向日本施壓：“正在進行核試驗的朝鮮是我們認定的‘邪惡的中樞’。而日本竟然要和這個國家建交。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終，《日朝平壤宣言》淪為了一堆廢紙，小泉也由此徹底變成了“美國的寵物狗”。不過，在“朝鮮綁架日本人”問題上態度極為強硬的安倍晉三卻得到了日本民眾的青睞，人氣急速攀升。2006年，安倍晉三如愿地成為了小泉的接班人；官房長官福田則因其在朝鮮問題上與小泉對立，不得不辭去了職務；田中更是被貼上了賣國賊的標簽，被國會傳喚。雖然他聲淚俱下地為自己辯解，但仍然沒有逃脫引咎辭職的命運。

2012年12月，也就是在“兩場風暴”發生后的第十個年頭，曾在2007年一度辭去首相職務的安倍晉三再次當選日本首相。同年4月，年輕的金正恩從他父親手上接過了朝鮮的總控大權，成為了朝鮮勞動黨第一書記。

朝鮮向日本掏出橄欖枝

與10年前的情況有所不同的是，2012年朝鮮方面頻頻拋出橄欖枝，積極推進日朝磋商。

這一年的7月，掌權僅三個月的金正恩向日本拋出了第一支橄欖枝——邀請他惟一的一位日本朋友前往平壤。這個人，就是擔任“金正日御用廚師”長達13年之久的藤本健二。

在一次采訪中，藤本健二告訴我說：“7月22日中午，我終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金家官邸’。在那里，我見到了新任朝鮮第一書記金正恩。在之后的近四個小時時間里，我含著眼淚和他共進午餐。不過，在用餐過程中，我也直言不諱地對金正恩說‘為了實現日朝兩國的邦交正?；?，請盡早釋放橫田惠等被綁架的日本人質。’對此，金正恩沒有明確表態。”

藤本應邀訪問日本一事在日本國內激起了千層浪。有人說此舉是“偉大的民間外交”，也有人說藤本是“臣服于敵國獨裁者的賣國賊”。但不管怎么說，這件事讓金正恩認識到了一點，那就是“只要朝鮮不在某種程度上解決綁架問題，日朝兩國建交一事將永遠止步不前。”

次年2013年5月，朝鮮方面又向日本拋出了第二支橄欖枝——金正恩邀請日本內閣官房參贊、日本前首相小泉純一郎的首席秘書官、同時也是促成小泉訪朝的功臣飯島勛前往平壤。

后來，一位在首相官邸工作的官員透露說：“那一次，飯島與朝鮮最高人民會議常任委員長金永南舉行了會晤。其間，飯島多次表達了安倍希望日本和朝鮮建交的強烈愿望。但是，朝鮮方面質問飯島說：‘既然希望建交，為什么日本還會對朝鮮實施經濟制裁？’日本官員對我透露，那一年，飯島借陪同安倍出訪土耳其的機會，在當地秘密購買了大量高級絨毯，并用政府專機運回了日本。他又秘密地將絨毯送給了北朝鮮。而這些絨毯就是日本解除對朝制裁的信號。”

另外，這位官員還表示，進入2014年之后，朝鮮方面的“主動示好”更加頻繁。“朝鮮方面的態度已經非常明確了——愿意與日本協商解決懸而未決的問題（即綁架問題），并希望盡早與日本建交。所以，我們認為絕佳的時機已經到來了。”

今年1月25日至26日，作為日朝建交談判的“準備會”，雙方首先在越南首都河內舉行了秘密會晤。之所以選擇越南是因為朝鮮方面認為，越南不是朝鮮鄰國中的親華國家。

如前所述，日朝兩國首腦曾于2002年簽署《日朝平壤宣言》。但兩國建交一事一直停滯不前。究其原因莫過于“綁架事件的影響”和“美國的抗議”。所以，在這一次的“河內密會”上，雙方吸取了之前的經驗教訓，致力于攻克以上兩大難關。

其中，朝鮮方面充分考慮到“綁架事件”在日本國內造成的影響，主動提出將被稱作“綁架事件核心人物”的橫田惠的女兒金恩敬帶到日本和朝鮮以外的第三方國家，讓她和她的外公和孩子見面。

而在日本方面，安倍也表示會盡力游說即將于4月來訪的美國總統奧巴馬，力爭得到美國頒發的“同意日本與朝鮮展開建交談判”的“許可證”。

就這樣，今年3月10日至14日，橫田惠的父母橫田滋、橫田早紀江夫婦終于在蒙古國首都烏蘭巴托見到了他們的外孫女金恩敬、外孫女婿以及年僅一歲的外重孫女。橫田滋夫婦回國后，我采訪了兩位老人。通過二老喜上眉梢的表情我們可以判斷，日朝聯合進展順利。

3月30日至31日，日朝政府間高級別對話在時隔1年零4個月之后于中國北京“重啟”。日方代表是日本外務省亞洲大洋洲局局長伊原純一，朝方代表為朝日邦交正?；簧鎿未笫顾稳贞?。在為期兩天的會談結束后，我們發現，兩位代表的臉上都洋溢著微笑。

5月26日至28日，日朝政府間高級別對話于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再次開啟。這次會議取得了突破性進展，5月29日傍晚，安倍晉三在首相官邸宣布：“朝鮮方面表示，將解決與‘綁架事件’為代表的、與日本人相關的所有問題。對于‘綁架事件’，朝方將即刻展開新一輪的調查。而日本方面將會在密切關注事態發展的同時，階段性地降低對朝鮮的經濟制裁。”

日朝雙方的舉動表明，橫亙在兩國之間的“頑石”已經出現了松動。在之后的6月10日至12日，伊原純一局長訪問美國，并說服美國允許日本與朝鮮展開建交談判。

日朝關系改善的7條原因

依我的淺見，日朝建交談判也有可能“一氣呵成”。其中的原因在于兩國具備以下7個條件：

1稚嫩的金正恩

前任朝鮮總書記金正日是一位兼備膽識和謹慎的睿智型國家元首。2002年和2004年我曾作為小泉的隨行記者訪問平壤。期間，我見識過這位“拼命三郎”金正日在外交方面的厲害之處。不過，新任第一書記金正恩只繼承父親的“膽識”。更為準確的說，應該叫做“膽識有余，謀略不足”。因此，目前朝鮮在外交方面的稚嫩，給日本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機會。

2與綁架無關的金正恩

“綁架問題”是前任朝鮮總書記的責任。而出生在1983年的金正恩則沒有任何直接的罪過。在金正恩看來，父親執政時的朝鮮高官都是“蠶食父親和國家、從而導致國家衰敗的惡人”?；谶@種認識，他可能會考慮盡早解決拖延了多年的“綁架問題”。

3張成澤案件的余波

去年年末，朝鮮勞動黨中央行政部部長張成澤被處以極刑。隨后，以勞動黨中央書記局書記、國際部部長金永日為代表的大量官員先后落馬。如今，金正恩身邊的外交智囊團成員所剩無幾。金正恩的這種“無保護”狀態無疑對日本極其有利。

4爭端不斷的金正恩外交

長期以來，朝鮮的外交基本方針一直是“協同中國，對抗美國”。在金大中、盧武鉉執政的10年間，韓國也一度成為了朝鮮的伙伴。

但是，現在的金正恩不但與美國和韓國為敵，甚至在某些方面與中國也產生了不小的爭端。

5安倍晉三與齋木昭隆的聯手

2002年和2004年小泉的兩度訪朝讓安倍和齋木結成了聯盟。時至今日，兩人高居首相和外務次官之職，共同負責日本對朝鮮的外交事務。所以說，安倍政府內部不會出現對朝外交事務方面的意見分歧。

6美國的外交模式

前段時間，我有幸和原日本駐美大使共進晚餐。在用餐的過程中，他對我說：“其實，克林頓、小布什、奧巴馬這三個時代的美國外交模式非常相似。美國總統在就職之后，都想進一步發展美國和中東的外交關系。但是，與中東搞外交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碰了幾次壁之后，他們就開始尋找更容易獲得外交成果的國家，而這個國家正是朝鮮。于是，美國最終還是不可避免地要和朝鮮展開外交交涉。”

根據這個“先中東，后朝鮮”的順序推測，在經過了今年11月舉行的中期選舉后，美國總統奧巴馬應該會開始計劃改善美朝關系。而日本正好可以適時而動，順應美國的步調展開日朝建交交涉。

7朝鮮的核導彈試驗周期

朝鮮分別于2006年10月、2009年5月以及2013年2月啟動核試驗。在這3次試驗啟動的幾個月前，朝鮮都進行可搭載核彈頭遠程導彈的試射。據保守計算，每次的導彈試射需要花費10億美金，啟動核試驗需要花費20億美金。也就是說，這兩項經費之和已經接近了朝鮮國家預算的二分之一。

如此高額的費用，再加上提升研發水平需要時間，朝鮮的核導彈試驗只能每三年啟動一次。而今年正好不是朝鮮的“核導彈試驗年”。

所以，今年日本能夠避開朝鮮的核試驗，真是萬幸之至。

基于以上7個條件，有理由相信，日朝建交談判將會比較順利。

東北亞地區也在發生奇妙的變化——原有的“日韓VS中朝”傳統格局正在一步步地轉變為“日朝VS中韓”的新格局。5月26日，中國外交部部長王毅在訪問韓國時表示：“中韓關系已經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最佳狀態”。這就表明“中韓聯盟”已經初具雛形。

雖然不敢妄下結論，但預感2014年下半年，東北亞地區必定不會晴空萬里，風平浪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