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老愚
媒體人,社會觀察家
當我們的眼睛越來越被各種屏幕占有之后,讀書已成為一件極其奢侈的事情。專注閱讀,讓心靈沉浸于文字之河,對個人而言,需要超乎尋常的定力。沉默不語的書籍,靜臥在書架上,有時會令人產生羞愧。
逝去的一年,我讀到的最有史料價值的文字,并不是印刷品,而是一冊35元淘來的日記。這是同事從北京地攤上淘到的一本36開的日記本,由公私合營上海文化紙品廠生產。150頁的條紋本,主人寫了三分之二,字數在10萬字左右。日記始于1966年2月22日,終于同年10月23日,歷時八個月。較長的停頓在3月2日至5月20日之間,作者給出的理由是“手太懶”。日記完整,無一頁破損或撕扯。我猜測,這本日記以廢紙出售,后被有心人揀出,最終流入收藏市場。
這本寫于1966年2月至10月的大學生日記,記錄了一個男生在文革時代的心思,粗糙、幼稚的語言,勾勒了一幅紅色恐怖時期的風情畫,一代年輕人如何被意識形態徹底洗腦,從懵懂少年發育成革命所需要的猛獸。他們幾乎沒有任何情感教育,也不存在對美的感知,效忠,站隊,消滅與生俱來的同情心,便是不得不完成的洗禮。閱讀這本筆跡清晰的日記,我有重回歷史語境的興奮感。一個渴望上進的男性青年,在1966年這大半年里的所思所想所為,完整地描繪了時代的圖景。一個非團員如何完成通過靈魂深處的思想改造,“進步”為一個狂熱的革命造反派,外出串聯,南下廣州,西至新疆,尋找革命的路徑。他時刻想著被組織認可,積極表現,最終進入主流。他加入“莽昆侖戰斗隊”,為的是捍衛毛澤東的革命路線,將矛頭指向化纖學院文革工作組和紅衛兵總部——因為他們“執行的是一條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日記給出的時代場景就是這樣,每個人都不由自主進入革命的攪拌機,渴望被新政權認可。出身革命階級的人,天然地對這個制度感恩,并躍躍欲試想做時代的主人。被革命閹割的青年,喪失了反抗意愿,他們的熱情都被用來燒開了革命大鍋里的水,燙死了敵人,同時燙傷了自己。
一個高亢、枯燥的時代,每個人都自覺不自覺地交出了“靈魂”,把自己變成聽話的玩偶,甘心情愿成為最高權力斗爭的小卒子。
帶給我美好體驗的書有這么幾本:流沙河的《白魚解字》,一本極其有趣的說文解字,他教我們認識漢字之美。布克獎得主巴恩斯的《終結的感覺》,敘述之妙,令人不忍釋卷。黃裳的《故人書簡》,談與吳晗、錢鍾書、沈從文、汪曾祺等人的交往,行文縝密,筆底常見溫暖。至于林賢治的《中國新詩五十年》、《中國散文五十年》,梳理得當,見解深邃,犀利,精準我以為是中國當代文學史的簡寫本。
在龍年歲末,我想談的是別的書。

作者: 何士光
出版社: 中央編譯出版社
首先是讀了兩遍的何士光先生的《今生》。就體裁而言,這是一本長卷散文,內容卻很難用一個詞來表述,他記錄了一位長者的覺悟過程:怎樣獲得人生真知,把握生命要義,并切實修行,完成自我的心路歷程。人與書的緣分,冥冥中似有定數。年初,在《新京報》上看到余世存先生的推薦,便立即下了訂單。先生早年以短篇小說登上文壇,《鄉場上》、《種包谷的老人》等一系列作品令人難忘,其后又以散文打動人心。他的作品迥異于一般作家,散發出人生的苦楚與哀傷。
在多少年后讀到這本《今生》,我有欣喜雀躍之感,仿佛就是為我所寫。人到中年,若沒有信仰,便會淪落為行尸走肉。年初讀書,年末便見到了作者,其中的因緣很值得一說。1989年春季,我在編輯《開拓》文學雜志時,編發了貴州詩人陳紹陟的長篇政治抒情詩《哀我中國》。其后音訊斷絕,心里不時會閃過他的名字,但一直無機會聯絡。去年11月的一天,突然收到了他的電子郵件,原來他這么多年也一直在試圖跟我聯系。在電話里,我說哪天去貴州,我還想見一個人,當我說出名字時,他樂了:我們是朋友??!他告訴我,何士光先生書里所寫的那個深夜送佛經的醫生就是他。
隨后,我出差貴陽,陳紹陟兄陪我見夜會何士光先生。在先生那間簡陋的小客廳里,我聽到了一位得道者的天籟之音。他說,一個人若不能把握生命,就是一具僵尸,按照欲望生活,然后死去,在世上白走了一遭。佛教讓人看透生命的虛無,道教教人提煉精魂,掌握自己的命運,從而自在地生活,從容離開塵世。他說,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寫一部教人修煉的實用之書,也就是《今生》的續篇。

作者: 季羨林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在這一年,我還編選了一本季羨林先生的散文選,名為《真話能走多遠》。同名文選2008年初版,當時是為了讓讀者了解先生的散文創作而編,這次重新編選,是基于對他的全新認知。季羨林先生晚年,聲名日隆,著作成為出版香餑餑,各色人等通過各種關系獲得授權,造成嚴重重復的出版現象,引起讀者不滿。先生辭世后,此現象未見消停,魚龍混雜,令讀者難辨良莠。季羨林先生兼具學者和作家二重身份,其散文創作對社會一般讀者的影響甚大。但至今未有真正囊括其精華的選本。
季羨林先生一生創作了諸多散文、雜文,這些作品構成一個言說的世界:直抒胸臆,真摯率性。早年思緒綿綿,中年激情噴薄,晚年真誠反思,季羨林明白如話的文字,在中國當代文壇自有其獨特的位置。本書選文以真與思為標準,采擷了季羨林最有感染力和見解的文字,或許可以擔當了解學者精神世界的使命,也可以供讀者收藏之用。
季羨林先生一直強調自己在說真話,他直抒胸臆,在晚年發表了一系列有影響的意見,比如:壞人是不會改好的,簡化字和古文今譯毀滅中華文化,批評政府也是愛國等等。在臨終前他曾手書“講真話”一幅。這個書名意在展示其文章的特色,也隱含著一絲疑慮:因為說真話已經成為奢侈品。他的真大致相當于巴金式講真話的真,遠遠不能與王元化、李慎之、周有光先生的真相提并論。
散文是季羨林先生最擅長的文體,他在耕耘學術之余,寫下了大量散文,懷人記事,針砭時弊,無所不寫,可以說,他的真人生皆在其中。認識季羨林先生,散文是最便捷的通道。他的散文明白曉暢,情感飽滿,在文壇自成一家,以其真摯的情思溫暖著許多讀者。就散文成就而言,季羨林先生當然不能與張中行、楊絳、黃裳等作家相比,這里既有文化修養的差別,也有對人生理解的境界的高下。張中行對人情世故的熟稔,行文的詼諧,自成一格,別人難以企及。楊絳的學識、蘊藉、典雅,更是白話文的極高境界。至于黃裳,文字妖嬈有致,堪稱美文,字里行間則是一派書生本色。相較之下,季羨林的文字就不免單調,讓讀者有一覽無余之感。至于思想,因為他一生過的是書齋生活,對政治和人事的理解帶有濃重的書生氣,不免顯得簡單。
認識季羨林先生是在2008年秋季。先生住在301醫院,門禁嚴,出入不甚方便。初次似乎沒有談什么。后來再去,我就請教了幾個問題,關于中華文化的傳承之類的題目,先生談興甚濃,發表了許多有意思的觀點,在我的新浪博客發表后,引起海內外較強烈的反響。最后一次去看先生,他正在被人做“口述回憶錄”,頭腦清醒,說話時依舊爽朗,時而大笑,看得出,他很樂意回味過去的日子。
季羨林先生辭世后,我催促季承先生完成了《我和父親季羨林》一書,這本直言不諱的傳記出版后,毀譽參半,甚至引發了“子”該不該為“父”隱的討論。
季羨林先生過的是一種典型的書齋生活,一生不浪費時間,他把工作當做最大的人生享受。在晚年應酬似乎多了些,但那是盛名之下的負擔。在我看來,他留給我們最大的人生經驗是:心無旁騖,專注于自己的事情,必有所成。其實,他的人生經驗全部在《季羨林人生雋語——壞人是不會改好的》一書里,不妨找來看看。
身處這個嘈雜的時代,閱讀除了帶給我們樂趣外,還有助于把握其跳動的脈搏。無生命的漢字,在能感知其真味的人心里一一復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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