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維佳:說我在多大程度上能夠承載這個傳統,那真的是點點滴滴里的點點滴滴。我先跟大家說一個太極拳的基本現實,我們從楊露禪到皇宮,打敗皇宮所有高手成為楊無敵,兩個孫子當中的一個是無敵,三代無敵,那都是吹的,因為在皇宮里這些人能不能打敗全體高手,那是真比的。因此后來楊露禪成了皇宮禁衛軍的教頭。從那時候起到現在,我的師太爺叫王勇全,他父親是剛才皓峰說的王府里的管家。當時楊橋侯,因為那個人畢竟是貴族,所以這個管家也獲得楊劍侯的信任也成為他的徒弟。等于管家學拳,他有功負的時候再傳教給他,所以真正學拳的不是貝勒,是這個管家。這個管家的兒子就是我的師太爺,王勇全。他7歲的時候已經個頭不小,但是很結識。有一天老管家帶著他在府里走一走,然后楊劍侯說這是哪的?他說這是我兒子。練什么功?沒練什么,瞎練,練點劍譜。他說練那個干什么,練我們這個。這樣,他7歲開始在楊家學拳,先是跟楊劍侯爵,然后跟他的兒子楊少侯,最后被楊劍侯命令讓他帶楊成府(音)為師,命楊成府為他的師傅,是這樣的脈絡下來的。在王勇全晚年的時候說,我只得到了楊家皮毛。他從7歲在那學,到23、24歲,已經是一個高手了,已經能夠獨立成門面,他說他只學到人家的皮毛。王勇全第一批跟他拜師的大弟子朱永全,他又說他只得王勇全的耗子尾巴尖,我也遠遠趕不上我的師傅。從楊露禪楊無敵的太極拳的高檔次到現在所剩無幾,因此我大膽的說,昔日的太極拳,包括整個中國武術的光輝,現在只剩下一點點碎片,一點點渣子,如果說它是非常好的美麗的花瓶,現在我們見到的在不同的拳師身上,如果有真傳的話,也就是大大小小的渣子,他拿著這個東西不撒手,是因為他知道它的價值。本來理應大家和起來進行考古,大家和起來把現有的渣子往一塊粘一粘,再去恢復中國應有的高度。但是中國武林不團結,這個事情就做不到。
當然人家說我如此這般的大師、名師,我絕對不敢承受,我是一個癡迷的愛好者,我現在在進行的,包括我教人我們一起所做的事情,是想吸引大家一起到太極拳正宗記憶的考古,這是一個實驗室,我們逮著一點那個意思,通過大量的實驗,再逐漸的恢復它,多恢復一點是一點,我們在從事這樣的工作。所以現在凡是上擂臺的都不是中國傳統武術。所以我當時看到徐皓峰《逝去的武林》這本書,我特別特別的驚喜,為什么中國武術會降到這個地步呢?無從楊無敵出現以后,正好又趕上辛亥革命,然后是我們的大革命,然后是新中國的建設,在這個過程中,養育中國武術的文化被粉碎了,咱們百年來無論因為什么原因,我們是不斷的在粉碎幾千年來創造我們中國傳統文化瑰寶的這個文化土壤,已經粉碎的差不多了,這是一個民族的悲劇。所以我們要想恢復幾千年來已經有的那些好果子,我們必須要恢復它的土壤它才能繼續再長。我們這個世代信息、交通那么發達,交流起來那么方便,本來是可以完成這件事情,只需要重新把我們古代傳下來的正宗的,我說的是傳統文化優秀的精華這部分盡量恢復,當然不要它的糟粕,傳統文化糟粕特別多,什么小腳、太監,咱們不要那個,但是它養育出來的精華我們是要的。所以單純從技術層面我們是做不到的,你必須恢復它的土壤、它的氛圍。因此徐皓峰《逝去的武林》這本書,我敢說它是百年來的第一本寫中國武術的土壤是什么樣的,它的人情關系是什么樣的,實際的傳承是什么樣的,那是原來的現實。為什么叫“逝去的武林”?其實在呼喚它的回來,不讓它逝去,逝去就沒有了。
而武林承載的不僅僅是中國傳統文化高地的心法,高級的精神養料或者說精神核心,它同時是全世界人類都需要的東西,它有非常光輝的未來,因為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是天人合一,社會和大自然的合一。你看我們現在這個世界,把社會和大自然對立起來,有社會科學,有自然科學,它本來是一個,天人合一就是社會跟自然的合一,人在中間,必須把自己的自然屬性和自己的社會屬性統一了,而我們現在人格分裂就在于這兩個東西分家了。中國武術正好就有這種功能,為什么這么多人把幾代人的努力都追蹤的東西舍不得丟掉呢?因為實際上打斗并不能帶來多少快樂,技術上的成敗和成功不能帶來快樂,而是練武過程中能夠調整到天人合一最高境界,這個在吸引它。而真正是這個東西,所有好的武術通過訓練它給你帶來的是遠遠高于武術技藝的這種價值。
徐皓峰通過各種小說,包括《道士下山》、《武士會》,他不斷的向我們重新闡釋中國武術原有的價值,但是我也希望,當然他寫的是歷史小說,寫的是我們混亂的世代,在這個混亂的世代里這些人怎么拼搏、怎么承載,同時怎么想辦法生存,想辦法保存自我,是這么一個過程。我們現在這個世代,在這個基礎上,需要恢復這些精華,能否讓更多人再現這個東西的同時,向整個世界再現一個比中國武術要高級得多的、由中國武術承載的中國傳統文化精華,還有全人類永恒的普世價值。
史航:剛才聽肖老說,我在想,你剛才說練武的人生命中很重要的,就像你說的土壤,這個很重要,他真正跟強敵面對打幾下,一輩子算起來可能也只打了幾個鐘頭,沒有誰會天天在腦子里想怎么打人或者被打,更多的時候是師徒,是門里的師兄弟交流,這些日常的東西構成他人生主要的東西。其實這一切也是真正比較有意義的,我們以往可能很多是對抗的狀態,而忽略他修行這一面的東西,這些是文化中更重要的?!妒湃サ奈淞帧樊敃r打動很多人,可能在于師徒之間的關系。包括《武士會》里面也講,比如形意門跟八卦的區別,一開始序言“一聲三世”就說,形意門要長期考驗,宗師都是逃亡之身,故意要認清寡淡一點,疏遠一點,不像八卦門人情比較熱,心比較熱,這些是我們關心的事情。由這個我想起另外一個話頭,皓峰也參加電影《一代宗師》編劇,同時他也是武術顧問,用這么一部電影來追述這一切,也不光是講人與人之間的對抗,還有自己心中的修行,還有皓峰整理出來的“三見”,所以你可以談談《一代宗師》跟你的一些淵源的東西。
徐皓峰:《武士會》小說寫的是天津中華武士會的第一代,《一代宗師》電影主要是拍中華武士會第三代,就是章子怡扮演的這個人。而片中兩個主要的男配,演章子怡的父親跟章子怡的師兄,在片中叫公二先生,還有師叔是趙本山演的,趙本山演的也是武士會的第二代人。所以當時請我來做編劇,因為我自己本身不練武,我寫《逝去的武林》是為了完成李仲軒先生的愿望,在文字上完成他一個心愿,他也禁止我跟武術界人有過多密切的交往,因為他還以為現在武林是以前的武林,他一個勁說你一交往會被打死的,還有一個,雖然你不是我徒弟,但是你又幫我整理這么多東西,他覺得他輩分很高,認為行走武林不方便。所以我除了跟肖老、常先生、我們師兄,我一般跟武術界的人,能不見就不見的。王家衛請我去寫民國的武林,其實我能寫的也就是武士會。正好是這樣一個背景,所以我加入之后就變成了形意門大戰詠春門。
因為所有導演不能光有青春期的感慨,那樣的話這個導演時間當不長的,所以我們看王家衛之前拍的好多有青春色彩的電影、表達現代都市人典型心態的電影,其實都有一個歷史背景,這個歷史背景,一個中日戰爭,一個49年,大量的上海人移居香港,其實是寄居在香港的上海人,這是王家衛的歷史,他不管拍的多么現代,他始終片子里會有一個上海的老太太,他的歷史變遷在里面。而現在隨著年齡的增長,人對歷史的需要,尤其進入中年之后,就會變得空前的鮮明,所以我覺得他拍《一代宗師》要完成他自己這樣一個東西。中國人很怪,西方人要完成自我往往最終的歸宿還是宗教,比如上帝來了。而如果他未能完成這個歸宿,他就很焦慮,比如我覺得我50歲的時候上帝會來,但是上帝沒來,就會覺得是毀滅性的。但是中國人的歸宿往往是歸宿到史學,我終于捋清了我自己對歷史的脈,我知道為什么會有此刻的我,這個線索我給它捋清楚了。人生的理想,這個人會找一個歷史的特殊時候,這其實是一個理想,哪怕他是那段大歷史的一個時段,或者主脈上的一個支脈。所以中國人的歸宿是很具體的,雖然很高級的說得意而忘形,但是中國人的情感歸宿一定是形神懼妙的,這段歷史所有的人情世故都要弄的很清楚。所以中國人的烏托邦不是在未來,不是在想象中,而是在一個歷史的瞬間,這是中國人的歷史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