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諾奇蒂特蘭斷想
張偉劼/文
在世界文學名著《堂吉訶德》下卷開篇的獻辭中,晚年落魄而不失幽默的塞萬提斯跟中國皇帝開了個小玩笑。他寫道:“最急著等堂吉訶德去的是中國的大皇帝。他一月前特派專人送來一封中文信,要求我——或者竟可說是懇求我把堂吉訶德送到中國去,他要建立一所西班牙語文學院,打算用堂吉訶德的故事做課本;還說要請我去做院長。”在我看來,塞萬提斯的這段白日夢陳述,多少有點酸溜溜的意味。作為曾參加過帝國海軍的重大戰役并光榮負傷致殘的英雄,他曾兩次致信西班牙國王,要求去美洲殖民地當官,均遭到當局的拒絕。也許正因為此,他在《堂吉訶德》中絕少提到令他傷心的美洲,而是編織了一個更加遙不可及的東方之夢,聊以安慰一下自己。他哪曾想到,這篇獻辭所聯結起來的上下兩卷小說,成為了西班牙語文學的豐碑——后世所有用西班牙語創作的作家,不論是西班牙人還是美洲人,都在心里面供著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
更可以令塞萬提斯欣慰的是,以他名字命名的學院,已經在多個國家的首都包括中國北京落成開放,傳播西班牙語和西班牙文化。對于這個南歐國家來說,西班牙語過去是征服美洲的工具,今天則是“軟實力”的載體,也是蘊藏無限商機的文化資源。根據該國El Cultural網近期發布的一篇文章,全球以西班牙語為母語的人口已經接近5億,西班牙語為西班牙創造的產值已經達到該國國內生產總值的16%!
西班牙語專業逐漸由冷轉熱。我的一個直觀印象是,每年參加全國西語專業四級考試閱卷工作,在閱卷組成員人數相對固定的情況下,勞動時間越來越長。在試卷堆積而成的山巒間,我由衷地痛恨這西班牙帝國的遺產……
在除此之外的其他時間里,我深愛這門語言。它是西班牙的,也是美洲的。它是高貴的,也是平民的。馬爾克斯的敘事、博爾赫斯的沉思、卡斯特羅的咆哮、馬拉多納的懺悔……全都經由它而出。它的使用范圍涵蓋了地理、文化、人類膚色的如此多的可能性,也因形成了各地區的特色而越顯美麗。
西班牙語是彩色的。不只有西班牙的西班牙語,還有墨西哥的西班牙語、阿根廷的西班牙語、秘魯的西班牙語……盡管尚未達到無法相互溝通的地步,它們之間的差異甫一聽便知。然而語言的“顏色”往往被賦予了更復雜的意義??湟约杭亦l的西班牙語最“正統”的西班牙人,一定會招致拉美人強烈的反駁或是嘲弄——他們斷然不會忘記美洲遭西班牙劫掠的歷史。在一些拉美左翼知識分子看來,西班牙政府推廣本國“純正”西班牙語的活動甚至是帶有新殖民主義色彩的。而西班牙人也擔心老祖宗傳下來的語言會被大洋彼岸的混血民族糟蹋掉,像拉丁語那樣分崩離析為多種難以互相交流的方言,那個久負盛名和罵名的皇家語言學院一直在堅定地捍衛語言的純潔與統一。西班牙人的努力有目共睹:在國內學西語的學生,多半是講標準的西式西語的,發“ce”音時,看那舌頭往兩齒間一伸便知。
我還了解到,古巴政府于2006年設立了針對中國中西部地區應屆高中畢業生的獎學金項目,提供到古巴學習西班牙語的機會。目前,在古巴的中國留學生已有數千人。他們學到的西班牙語,自然是帶有濃烈加勒比風味的古巴西語。這個海島上通用的西班牙語在語音、語調和用詞方面都算獨樹一幟。
墨西哥學者安東尼奧·阿拉托雷在他趣味盎然的名作《西班牙語的1001年》一書中回顧了西班牙語的演變史。“語言向來是帝國的伴侶。”1492年,在史上第一部西班牙語語法的序言里,該書作者、西班牙人文學者安東尼奧·德·內布里哈寫下了這句名言。這部語法的誕生同時籠罩著文藝復興和帝國偉業的光芒。正是在1492年,西班牙天主教雙王收復了穆斯林在伊比利亞半島上的最后一個據點;也是在這一年,哥倫布揚帆遠去,“發現”美洲。在哥倫布的捷報傳來之前,內布里哈已經預見到,將來會有許多野蠻的民族被強大的西班牙帝國征服。戰敗的野蠻人必要學習帝國的語言,臣服帝國的法律,就像當年的蠻族被古羅馬軍團打敗,習拉丁語而同化為羅馬帝國的臣民一樣。為此,有必要制定卡斯蒂利亞語——即西班牙語的規則,樹立正確使用的典范,讓臣服者學有所依。果然,帝國的遠征軍所向披靡,以驚人的速度把十字架插到了最遙遠的海島。西班牙語播撒在日不落帝國的各個角落。“語言向來是帝國的伴侶。”內布里哈的語法隨帝國的輝煌永垂青史,然而,關于這本著作,大多數后人了解到的大概也只有這句話。據安東尼奧·阿拉托雷考證,1492年之后,內布里哈的《卡斯蒂利亞語語法》就再也沒有重印過,直到18世紀,才有人純粹是出于好奇或考據的目的把此書翻出來再版。在西班牙帝國由盛轉衰的三百年里,新出的西班牙語語法書寥寥無幾,反倒是外國人寫給外國人用的西語語法多得不可勝數。帝國的臣民無需拘泥于印上書的講話規矩,在他們的使用中,西班牙語文學經歷了“黃金世紀”,西班牙語也自然而然地接近了今天的這個樣子。阿拉托雷斷言:“若是真的有規范使用的‘法則’,也即學術性質的印刷成文的語法存在,那么黃金世紀文學的自由和創造力就會大大受限……無需什么學院,西班牙語的使用者自發造出了他們的語法規則。”
事實上,不論對于哪一種語言來說,語言都是先于語法而存在的。語言是活的,流動的,不是被哪一套規則框死在既定的格式里的。人工制造的“世界語”至今沒有廣泛使用,極權統治為控制思想而強制推行的“新語”,也只存在于喬治·奧威爾的想象里。誰也不能否認,西班牙語在西班牙帝國幅員遼闊的殖民地上獲得了更多的可能,在增加容量的同時,也被注入了更強的生命力。西班牙皇家語言學院“欽定”的字典至今還在不斷地增補美洲西班牙語的詞條,并且逐漸放下身段,編纂盡量貼合使用現狀、照顧美洲西班牙語的“泛西班牙語”語法。
作為“帝國的伴侶”,西班牙語并沒有隨帝國衰落。它是征服者的語言,后來也成為受壓迫者的語言,后來也成為解放者的語言——作為拉丁美洲獨立運動重要標志的“多洛雷斯呼聲”,不正是用西班牙語喊出的嗎?
專制的語言,自由的語言。就我有所體味的墨西哥西班牙語來說,它一方面保留了不少殖民地時代的印跡,比如口語中用于請對方重復的那句“您有何吩咐?”,比如老一輩人在書信落款處常用的“我是您誠摯的仆人”,還有在公共場合頻繁使用的聽起來禮貌過度的客套話,從這些活化石中,依稀可見曾經那個嚴格講究等級、地位和秩序的社會;另一方面,那些在西班牙人看來泛濫成災的“指小詞”現象使得墨式西語充滿了活力與趣味——幾乎是隨心所欲地在詞尾加一個短小的后綴,這個單詞就罩上了一層親昵可愛的意味,就好似墨餐中隨意添加的各色調味料。據語言學家考證,這種習慣來源于作為墨西哥最重要的土著語言之一的納華語。被征服者并沒有真正消亡,他們的生命力跳動在從征服者那里習來的語言中,他們用這不斷獲得新生命的語言爭取自由。事實上,不同地區西班牙語的差異性主要體現在口語中,體現在普通民眾的口頭,而各國通用的書面語特別是公文用語則大致相同。對于我這個“外國人”而言,越是底層民眾使用的西班牙語越是難懂。
正是來自于這些渴求解放的底層民眾的動力,推翻了殖民統治,也確立了以復數形式表達的拉丁美洲民族身份。歷經恩怨后,五彩繽紛的西班牙語維系著西語大家庭的情感紐帶。“多樣之中求統一”成為西語世界里大多數語言文字專家的共識。
未來的世界會不會經歷相似的狀況呢?以西方為中心的現代文明雖然飽受詬病,它所創造和建立的物質成果和一些價值體系,不應是只適合于歐美而無法為其他文化所接納的吧?如果說全球化是一場災難,是西方文明野蠻擴張的面具,那么反對全球化的斗爭不正運用了互聯網這一西方文明的科技成果、同樣采取了全球化的方式嗎?也許,應當遭到質疑的與其說是文明成果本身,不如說是對現代化西方所展現的美妙幻象的狂熱和盲從,以及自信心和創造力的喪失。如果為了接近西方的今天而全然忘記自己的昨天,明天未必會更好。單一色調的世界注定不會享有長久的生命。也許這個紛爭不斷的世界終將找到一種合理的方式,讓不同的文化都能留存下來,同時在同一個平臺上展開對話。未來的文明圖景將保留現代性中積極的成分,同時又是承認個體差別的、多個中心的、五彩繽紛的、生機勃勃的。如此便是阿根廷哲學家恩里克·杜塞爾在他的“解放哲學”中所展望的未來世界。
這樣的世界是可能的嗎?
(本文作者現任教于南京大學西班牙語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