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劼/文
我一直記得墨西哥城科約阿坎廣場邊上的莫埃利咖啡館。去年的某個夏日,一位法國學者朋友約我在那里閑聊。那一帶盡是殖民時期的建筑,雖是朱顏已改,仍能感覺到些許殖民帝國輝煌年代的余暉。綠樹、雕塑、噴泉,該有的全都有。坐在咖啡館門口的陽傘下,看著純白人面孔的服務生穿梭座間,恍若置身歐洲。
但置身歐洲的感覺很快就被擾亂了。我們一邊喝咖啡一邊談主義,時不時地被人打斷。一會兒是烏七八糟唱一曲然后伸出臟手來要錢的乞丐,一會兒是彈一把吉他然后由服務生攙扶著走到桌前討硬幣的盲人樂手,一會兒是湊上來兜售手工藝品的小販,一會兒是賣音樂碟的……
我一直記得這些饒有意味的場景。這些膚色黯淡的邊緣人,這些與歐風美景格格不入的影子的存在意味著什么?在這個國家,在這塊大陸,想如同歐洲哲人那樣心無旁騖地做精神瑜伽或思辨游戲是很難的,因為時不時就會冒出意料之外的節目,閃現出令人不悅的角色,來破壞玄思靜想之境,純粹學理的探索難免受限于外部的紛擾嘈雜;在這塊曾經為歐洲人同時承載了烏托邦夢和發財夢的地方,富裕被貧窮包圍,第一世界與第三世界并存,實現不了哪怕是最卑微的一點夢想的人,時時成為闖入繁榮幻景的夢魘。這是拉丁美洲的一面現實。
眼前的現實,為什么會是這個樣子的?怎樣做,才能改變眼前的現實?本土的思想者必須為這樣的問題苦尋答案。面對如此現實,安心啜咖啡、耽于遐想已是不可能,一切的思考都不得不聯系于這慘淡的世界。一種思考認為,要讓拉美的未來與歐美同輝,就必須拋棄野蠻的、土得掉渣的過去,排斥向來居于社會底層的土著人,全身心擁抱西方文明,走向“現代化”。另一種思考認為,拉美不可能復制歐美的成功模式,在這塊大陸上經歷多年磨難而終未消亡的土著文化里,則埋藏著重建、復興民族文化的基石。這兩種思考代表著兩種傾向,無論是稱它們為“歐化”和“美洲化”也好,或是“歐美派”和“本土派”也好,還是“現代性”與“身份”也好,總在拉美現當代史上糾結纏斗,此消彼長。
倘若要在中國編一本《西方思想史》,恐怕很少有人會想到拉美思想家,盡管從主流文化上說拉美應該算西方的一部分,拉美現代思想絕大部分也是用來自歐洲的語言寫出的。就連拉美思想界自身都需要克服自信問題。在發達國家的無知者眼里,拉美要么熱情奔放,要么神秘魔幻,只能提供異彩紛呈的熱帶水果和風情萬種的混血舞娘,斷是不會向人類經驗貢獻什么偉大思想的。殖民地在覺醒之前只能受強勢文化強暴,獨立解放并不意味著變換體位,后殖民地時代的知識分子仍對外面的“先進”思想亦步亦趨,就連引述歐美賢哲的話語都戰戰兢兢,唯恐注釋有誤,遑論建構自己的理論了。直到1969年,西方歷史已經開始“后現代”的時候,關于“存在一種拉丁美洲的哲學嗎”這個問題的討論還沒有結束。這一年,秘魯哲學家薩拉薩爾·邦迪出版了《存在一種我們美洲的哲學嗎?》,墨西哥哲學家塞亞則發表了他的論著《作為哲學本身的美洲哲學》。如果我們承認,哲學是應當體現對人的終極關懷的,應當對思考者自身周圍的環境擔負起責任,而不應像今天這副高深、怪誕、無趣、走向異化的樣子,那么拉丁美洲哲學無疑是存在的,而且它不僅存在,還活得很帶勁、很精彩。
在受壓迫的環境里,獨立思考本身就是一種斗爭求自由的方式。不少在第三世界獨樹一幟的拉美思想是帶著鮮明的革命和斗爭的印記的。經濟上的結構主義思想指出,所謂“國際分工”的實質,是處在世界中心的歐洲國家專事工業生產、處在世界外圍的前殖民地國家專事供給原料,這樣的體系是不平等的,中心國家注定受益,外圍國家注定被剝削。依附論則進一步指出,中心國家的發達與外圍國家的不發達互為因果,拉美國家要實現真正的發展,就必須與世界性的剝削體系脫鉤,通過革命走社會主義的道路。與依附論相呼應的,則有弘揚原始基督教教義、關懷窮人的解放神學思想,顛覆傳統理念、將受教育者視為思想主體的解放教育學思想,乃至今天斗志昂揚的質疑與挑戰全球化的思想。這些思想具化在行動上,就是離開海島深入叢林的切·格瓦拉,就是為建立新體制遠赴窮鄉的掃盲工作者,就是走上街頭齊聲敲鍋反抗不公正體制的阿根廷市民……
事實證明,對歐美舶來的理論若是全盤接收,往往會收獲苦痛的惡果。“發展”和“現代化”的愿景如此美麗誘人,以至于決策者們要不顧一切地擁抱北方強國的“科學”和“文明”,恨不能把全體國民的皮膚也染成白色。實證主義為墨西哥帶來了“秩序”和“進步”,最終被一場血腥壯烈的大革命推翻。新自由主義為阿根廷注射了一針強心劑,最終令整個國家陷入破產。比經濟改革失敗更令人心悸的,是自我的喪失。且聽聽一位古巴文化官員的警語吧:“如果有一天我們擺脫了危機,取得了某種程度的經濟‘富足’,而同時卻發現我們的靈魂已經被挖空,我們的‘發財’了的人民卻變成了馬蒂在美國佬的生活方式中所看見的那種在動物園的‘喧囂’聲里粗俗起來的人民,那種失去了文化,失去了精神力量,失去了祖國和歷史記憶的人民,那么,我們等于一步也沒有前進。”
可是,土著文化中果真就藏有靈丹妙藥嗎?傳統積習果真都值得奉為國粹嗎?拉美政治中獨具特色的考迪羅統治、庇護關系、法團主義等等現象,無不與這塊土地的過去有著種種關聯。要建立能兼顧自由和公正的社會,就不得不正視有礙現代法制的傳統人際關系。放眼外部,在這個全球交流日益緊密的時代,若是獨抱祖傳遺產而拒絕開放互動,就會在茫茫大洋中形成一個個孤島,陷于千百年的孤獨輪回中。意識形態戰場上左與右的捉對廝殺往往蒙蔽了問題的實質。“現代性”與“身份”的論戰遠還沒有結束。
我不相信作者與文本決裂的后現代主義說辭,我一直懷著這么一個樸素的想法:一個人的思想是與他的經歷密不可分的。每一個拉美思想家的人生,都應是值得一書的,尤其是那些不肯放棄自己的批判思想而流亡異鄉的哲人。在浸潤著深厚西方傳統的教育中能免予自滿、察覺到經典中暗含的歐美中心霸權意識并與之斗爭已屬不易,更何況還要鼓起勇氣挑戰本國的當權者。他們失去了原有的家園,卻在顛沛流離中搭建了自己的精神家園,并且還為這塊大陸的精神家園擔起責任,設計未來理想國的藍圖。讀著他們充滿人文情懷的思考,就仿佛與充滿智慧的朋友對坐,無論用什么語言交談,共飲香醇咖啡,胸中快意自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