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諾奇蒂特蘭斷想
張偉劼
南京大學西班牙語系教師
flagco@sohu.com
1938年2月19日,阿根廷詩人萊奧波爾多·盧貢內斯被人發現死在首都郊外的一座小客棧里,終年64歲。根據法醫的鑒定,他是前一天晚上服毒自盡的。在他房間的書桌上,擺放著一瓶喝到一半的威士忌、一杯水、一篇未完成的書稿和一封遺書。遺書并未提及他為何自殺,只求“把我埋進土里,不要棺材,不要有任何能讓人想起我的符號或名稱。不要讓我的名字出現在任何公共場合”。遺書還宣稱:“我不怨任何人。我的一切所作所為,皆由我本人且僅由我本人負責。”
晚年的盧貢內斯活得并不風光。本是受獨裁武夫寵愛的當紅文人,隨著理想的破滅和激情的消退,他轉而在天主教中尋求慰藉。這位被后來的大文豪博爾赫斯奉為導師的詩人不僅勤于文學創作,也從青年時代起就熱衷于政治活動,其政治思想歷經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共產主義,轉為自由主義再到保守主義、法西斯主義,多變的立場似能印證李敖老愛引用的一句話:“年輕時不敢做激進派,就因為擔心年老以后,自己會因此變成保守派。”1924年12月,盧貢內斯作為當時美洲最杰出的詩人之一受邀出席秘魯阿亞庫喬戰役百年紀念儀式。他在面對各界名流的講話中宣稱:“為世界之福亮劍的時刻又一次敲響了!”此時的盧貢內斯已是墨索里尼的堅定擁躉。他認為,美洲獨立戰爭的關鍵一役阿亞庫喬戰役勝利百年后,拉丁美洲又面臨著一個關鍵時刻。他在講話中指出,十九世紀的憲政制度已經老舊腐朽,軍隊是最后的貴族,穩定秩序的最后的希望,在這一歷史性時刻,只有軍人的美德能實現充滿美麗、希望與力量的崇高生活。這番法西斯色彩十足的演講令盧貢內斯失去了諸多文友。1930年,阿根廷軍人找來這篇演講稿四處傳布,發動政變建立了一個野蠻的獨裁政權,盧貢內斯被認為是軍事政變的精神領袖,由此被釘上了阿根廷政治史的恥辱柱。當權的軍人并沒有厚待盧貢內斯,只給了他一個卑微的督學職位,而他們的做法也與盧貢內斯的理想大相徑庭。詩人在深深的失望中離開人世。“我靜悄悄地等著你,/從目送你離去時開始。/我靜悄悄地愛著你,/我就這樣地離開人世。”盧貢內斯生前寫下的這幾句詩似是訣別。詩人的自殺也許更與一段地下戀情相關。多年以后,人們才知道,自1926年起,愛彌莉亞·卡德拉戈成了盧貢內斯的秘密情人。當時的愛彌莉亞還是師范學院文學系的學生,她為了完成一篇作業,向盧貢內斯求借一本他的早已絕版的詩集,交往由此開始。崇拜轉為愛慕,年老的心也重煥青春,盡管相差三十多歲,他們愛得瘋狂。詩人竟在獻給愛人的詩稿上沾上自己的血跡和精液,以此印證他無法遏制的愛欲。這有違世俗倫理的愛情不幸為盧貢內斯的兒子、博羅·盧貢內斯警長發現了。
博羅·盧貢內斯警長監聽了父親和他情人的電話,留存了他們交往的證據,找到愛彌莉亞·卡德拉戈的父母,明告他們,如果他們的女兒不立即斷絕這段非正常關系,他就宣布愛彌莉亞的父親是精神病人并強行扭送至精神病院??ǖ吕暌患胰私o嚇得不輕。從此,這段不倫之戀結束了,當事雙方不再來往。詩人死后,愛彌莉亞在半個世紀的余生中一直深愛著他,還要求在自己死后,棺材里一定要放上盧貢內斯親手送給她的一只玩具絨毛貓。
博羅·盧貢內斯警長因在拉丁美洲率先創造性地將高壓電棒引入刑訊逼供而名載史冊。他生于1897年,1971年自殺身亡。據一位曾遭他拷打的政治犯回憶,此人“中等身材,微胖,皮膚白皙,嗓音奇尖,圓臉,斜眼,目光渾濁,頭上一點點黑發還用發膠定型,總體看上去像個巨大的胎兒”。據說他少時在鄉間度假時,曾以擰斷母雞脖頸取樂。在一個少年管教所任所長期間,他因腐敗和猥褻男童被送上法庭,有可能面臨十年監禁,只因他的詩人父親親自跑到總統跟前跪下來求情,求為“家族榮譽”網開一面,博羅才得以免遭罪罰。1930年阿根廷軍事政變后,博羅竟得當權者賞識,不僅恢復了此前因其大過而扣發的工資,更升任首都警長要職。博羅在一所舊監獄的地下室里設立了刑訊室,將幾十年前就被禁的刑具重新拿出來使用,還將電學、力學等科學領域的新發現運用在刑訊逼供手段中,協助獨裁政權打壓迫害進步人士。
生有兩個女兒的刑訊專家博羅·盧貢內斯警長萬萬沒有想到,多年以后,他發明的刑具和逼供法竟會被用在自己孩子身上。
蘇珊娜·盧貢內斯生于1925年,是父親的小女兒。因為兒時落下的病癥,她一只腿長一只腿短,走路稍顯跛足。她一直盡力以優雅的舉止掩飾自己的殘疾。事實上,比跛足更令她難受的,是人人都知道她有一個劊子手父親。也許是為了擺脫心理陰影,她選擇了一種激烈、痛苦、充滿矛盾的生活。她性格叛逆、思想激進,加入左翼知識分子的圈子,時時表露出要打倒一切不合理秩序的造反情緒。她結過婚,后與丈夫分居。盡管醫生多次告誡她,她的身體狀況不適合懷孕,她還是生了三個孩子,其中有一個叫阿萊杭德羅的,最終重復了盧貢內斯家族的命運:自殺身亡。
蘇珊娜·盧貢內斯繼承了祖父的文學細胞,在大學里修讀過文學專業,當過教師、記者、編輯、翻譯、作家,與布宜諾斯艾利斯文學圈中各位名流過從甚密,今天的一些老作家如胡安·赫爾曼仍還記得她。七十年代初,當阿根廷的政治局勢再次開始惡化時,蘇珊娜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革命。她和她的密友們加入了反抗現行體制、爭取公義理想的游擊隊,在武裝組織中負責情報和宣傳工作。1976年,一派混沌危局之中,曾為詩人盧貢內斯鼓吹的“亮劍”時刻再一次敲響,通過軍事政變上臺的阿根廷軍人號稱推行“全國重組進程”,開始嚴厲打擊清算城市游擊隊成員。1977年冬,蘇珊娜·盧貢內斯被捕。
蘇珊娜不想重復祖父和父親的命運,沒有選擇自殺。她被輾轉關押于多個地下刑訊處,遭受了各種形式的非人的折磨,這其中包括她父親當年的創造發明。據說,蘇珊娜一直表現得很堅強,甚至還不忘幽默,調侃那些拷打她的人在業務能力上比不過她的父親。她是哪一天離開人世的,至今未有確切說法。蘇珊娜·盧貢內斯和那些年(1976年至1983年)數萬名被宣布“失蹤”的阿根廷公民一樣,成為不知葬身何處的游魂,成為阿根廷悲情歷史中的又一例人生個案。
京公網安備 11010802028547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