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諾奇蒂特蘭斷想之六
張偉劼/文
幾個月前曾有一組圖片在各大新聞網站的娛樂板塊間瘋傳:“李冰冰盛裝代言遭美女翻譯搶鏡”。畫面上,作為嘉賓出席某時裝盛會的李冰冰正襟危坐與一位外商交談,他們背后的女翻譯微微欠身,以一襲低胸紅裙和一對呼之欲出的豐乳當仁不讓地成為視覺焦點。眼球膨脹之余,我覺得該女翻譯雖美胸可贊,勇氣可嘉,卻有違翻譯的職業道德。不過,這只是條娛樂新聞而已。
因為懂外語的緣故,我也偶爾兼職臨時工,給這位領導那位領導當口譯??上掖┎涣说托亻L裙,更沒有巨乳,從不曾搶領導的鏡頭,倒是有過被從鏡頭中趕走的經歷。有一年在某市接待拉美貴賓的盛會上,我站在市長和外方官員背后做口譯。經由我的傳導,兩人言談甚歡。談話即將結束時,我看到一個戴眼鏡的攝影記者齜牙咧嘴地朝著我們揮舞手臂,非常憤怒的樣子,因為人聲嘈雜,我不知道這家伙在嚷嚷什么。兩秒鐘后我才反應過來,他要我迅速撤到鏡頭視野之外。我也曾聽一位在外事部門工作的大學同學說過,剛參加工作時,不懂規矩,給領導做翻譯,臨到要照相時不曉得回避,結果給人硬生生搡到一邊去。作為非重要人物,翻譯是不能出現在這種歷史性圖片里的。從此以后我吸取教訓,每回做口譯都時刻提醒自己應該站在什么位置,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由此漸入佳境。我也把這種經驗上升到理論的、哲學的高度,甚至影響到自己的文學翻譯實踐:好的譯者,應當消失在眾人的視野之外;最好的翻譯,是隱形的、透明的;翻譯的最高境界,就是讓人感覺不到譯者的存在。
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我日益為翻譯的前途憂心忡忡??萍紵o所不能,也許終有一天會有功能強大、足以取代人腦的翻譯軟件或翻譯機器出現,讓所有的譯者下崗。文學翻譯家的消亡可能會晚一些,不過總歸難逃厄運的吧。有人告訴我說,現在已經有IT專家在嘗試以維基百科的所有詞條為基礎開發翻譯詞庫,再結合下什么自動化技術,機器翻譯日臻完善,終將囊括語言表達的所有可能性。如果我們固執地認為譯者只是工具,那么工具總有被更先進、更能節約成本的工具所取代的時候。另一種可能是,在機器取代譯者之前,譯者自己已經變成了機器。
所以我才對李冰冰背后的那位女翻譯肅然起敬。她勇奪主賓之鏡頭以宣示譯者的存在,她袒胸露乳以彰顯譯者的鮮明個性乃至不可替代性,她以她的血肉之軀告訴諸位看官:譯者不是權力或金錢的工具,而是鮮活的、擁有無數種表現可能的人。背叛了翻譯道德,卻挽救了譯者的存在。盡管這終究只是一條娛樂新聞而已。“翻譯就是背叛。”這句為中外所有翻譯論者耳熟能詳的諺語,諷刺的是不尊重原文的不負責譯者。然而即使是在尊重原文的情況下,翻譯也能構成背叛。譯者在超越自己職責之外的過分表現,就可視為某種程度上的背叛。敵我雙方對峙,為敵方充當翻譯,翻得再好,也是對己方的背叛。墨西哥歷史上最著名的翻譯兼叛徒,是印第安女子瑪琳切(1502-1529)。
據曾隨軍遠征的西班牙人貝爾納爾·迪亞斯·德爾·卡斯蒂略所著的《征服新西班牙信史》記載,她原是土著酋長之女,幼年喪父,被母親送給其他部落為奴,后又被轉送給西班牙征服者科爾特斯,得西班牙語名“堂娜瑪里娜”。堂娜瑪里娜會說兩種土語,與軍中另一位曾在印第安人中生活過的西班牙人相配合,便能在西班牙人和阿茲特克人之間傳遞信息,成為不離科爾特斯左右的翻譯。作者對她褒贊有加,稱她“在新西班牙的所有戰爭中都是不可多得的通譯,是個非常杰出的女子”。堂娜瑪里娜“很受敬重,整個新西班牙的印第安人都聽從她的旨意”。她不僅幫助西班牙征服者與不同部落的印第安人相溝通,輔佐科爾特斯完成縱橫捭闔的大計,還充當向導,讓這些從歐洲來的武夫了解當地人的生活習俗。這位印第安女子也成為科爾特斯的情人,還為他生下了一個兒子。
就是這個集語言、外交、情報等多種才能于一身的奇女子,在戰敗者的目光中無疑是十惡不赦的叛徒。在墨西哥現代民族身份的建構過程中,瑪琳切背負了諸多罵名。她成了這個混血民族的原罪的化身。她是”la chin-gada”,被強奸的女人,翻譯得更貼切一些,就是被X的女人,西班牙征服之后的墨西哥人也就不幸成為被X的女人的子孫。“瑪琳切”甚至進入西班牙語詞庫中,且看西班牙語字典(西班牙皇家語言學院第22版,2001年)中“malinchismo(瑪琳切主義)”詞條的解釋:“(墨西哥通用名詞)指對外國的一切表示親近卻貶低本國的一切的態度。”處處說美國好、歐洲好、墨西哥不好的墨西哥人,就是瑪琳切主義者。愛國者羞于提起瑪琳切,恨不得她從歷史上消失才好。奧克塔維奧·帕斯在其名著《孤獨的迷宮》中寫道:“科爾特斯和瑪琳切象征著墨西哥人心中某一個隱秘的、尚未解決的矛盾。在拒斥瑪琳切的同時,墨西哥人砍斷了自己與過去的聯系,否認了自己的起源,孤獨地進入歷史生活中。”
瑪琳切斷然不是一個可以消失的譯者。她出現在描繪墨西哥歷史的經典壁畫中。她歸順于外來的征服者并為他們服務,不論是出于軍人的淫威還是自己心甘情愿,都造成了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血脈相交融的事實。用現代民族主義的眼光來審視尚未有民族國家的過去,多少有牽強之嫌,更何況這個印第安女子在投靠西班牙人之前還是土著部落紛爭的犧牲品。
在墨西哥女作家勞拉·埃斯基韋爾于2005年出版的小說《瑪琳切》中,這位印第安女子一改殖民地征服史中的配角身份,成為主角。故事的敘述者被賦予了另一種視角:這個自幼不幸的女人命中注定要失去一切,然后找到一切。西班牙人的到來對于她來說是一次解放,一次邂逅,也是一次重生。她發現這些白人并不是神,而是和印第安人一樣有著復雜情感和欲望的人。她用她的舌頭為科爾特斯服務,見證了語言的威力,因為“大炮和騎兵只在野蠻狀態中奏效,在文明的環境里,更理想的做法是結盟、談判、許諾、勸服,而這一切只有通過對話才能達成”。然而,征服者終究要以暴力來贏取勝利,當瑪琳切看到血流成河的戰爭場面時,盡管被屠的印第安人是昔日欺壓她的外族人,她還是不禁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我究竟該為誰做事?為了什么?”她最終遠離了兇殘的征服者,與一個普通的西班牙士兵結成家庭,過上了相夫教子的幸福女人生活,從她的肚子中也誕生出一個混血的新的民族。
耐人尋味的是,在西班牙語中,“lengua”一詞既可以指舌頭,也可以指翻譯者,也可以指語言。舌頭,人體的重要器官,一般情況下是藏匿著的,不為人所見的,正如那些不應出現在重大歷史影像中的譯者?,斄涨凶隽苏鞣叩纳囝^,卻遠遠超越了舌頭的職能。在勞拉·埃斯基韋爾的虛構中,瑪琳切這只舌頭、這個翻譯者掌握了征服者的語言——西班牙語。
如果說今天的墨西哥人在重建自己的身份時不得不接受混血的現實、接受那個效忠于征服者的女人為祖先,那么他們也不得不接受西班牙語為事實上的母語。雖是征服者的語言,卻糅進了那么多來自本地的、出自戰敗者文化的詞匯。在墨西哥時,我驚嘆于墨西哥西班牙語詞匯的富饒豐美,在那些幾乎要顛覆西班牙語語音規則的奇特名詞背后,也許有先民文化的血液在流淌。它們歷經磨難而不絕如縷,頑強地生存下來。墨西哥西班牙語也與古巴、秘魯、阿根廷等拉美國家各具特色的西班牙語一道,構成了今天西班牙語絢爛多姿的風景線。
比豐富西語詞庫更具意義的是,被征服者的子孫用征服者的語言宣布了自己的解放。他們經歷失敗和落后從而學會了謙卑,不似勝利者的民族那般唯我獨尊、以為自己擔負著領導世界的使命;他們建立了非排他性的文化,懂得包容,懂得擁抱他者;他們在自己的混血多元文化中發現了世界性,同時也努力在世界中尋找自己的獨特位置。
這就是女翻譯瑪琳切孕育出的民族。舌頭變成了子宮。當譯者成為創造性主體時,也就獲得了永恒的存在。
(本文作者現任教于南京大學西班牙語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