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宏：請兩位結合你們自己的作品，把你們對這個問題的認識，通過你們自己的作品來談一些描述。

莫言：我先說，阿刀田高先生比我大20歲，他寫作了40年我寫作了30年，無論從年齡上還是從寫作經歷上都是我的前輩。所以我今天要談一下讀他作品的一些感受。

阿刀田高先生的小說是很難定類，他自己本人好像也不太同意把他的作品定義為推理小說。我們也都讀過一些推理小說，推理小說一般是由情節往前發展，而忽略了或者是不太在乎人物性格的刻畫，主要寫的是情節，設置懸念，不太重視對人物內心世界的開掘和彰顯。

阿刀田高先生的小說，我覺得比一般的推理小說要高明，當然他繼續了推理小說寫作的一種元素。我讀過他的成名作--《不速之客》、《來訪者》，這里面寫到一個剛剛生了孩子不久的富貴人家的少婦，在家里迎接一個曾在她在住院期間，給她當過護工的一個下層階級的婦女。護理期間對她特別好，好得讓她感覺不太舒服。為了表揚她特殊的殷勤，在她的工作做完的時候，給了她很優裕的報酬，這個女的也不知道怎么打聽到少婦的住址，經常來探望這個少婦。這個少婦就認為她似乎流露出想到家里來做保姆的意思。但是她不愿意再雇一個保姆，所以兩個人之間就少婦的心理刻畫非常的細膩、準確。有一個細節描寫，她看到了婦女坐在她家里，雙手十指非常粗糙，上面有很多的灰塵，有很多的皮膚開裂。阿刀田高先生寫的這個句子，“女人的手指就像狗的尾巴一樣不會撒謊”。像這樣一些精彩的，通過這種精密的觀察而得出的句子很多很多。我很佩服他的句子中，盡管他沒有直接去寫下層婦女的心理，但是他通過貴族婦女的眼睛，通過貴族婦女的心理活動，實際上他把故事的懸疑、懸念一步步推向了高潮，最后這個人走了，警察來到他們家。懸案慢慢揭開，原來這個女的家里面有一個女兒，這個女兒濫交男友，不斷的被男友甩掉，多次的墮胎，后來生了一個私生子。后來有說這個女的把女人的私生子殺死的，埋在了草地里面，小說接近尾聲，這個時候突然感覺到，也是小說里面的少婦感覺到，答案出來了，就是說，在護理這個小孩期間，這個婦女很可能貍貓換太子，是不是拿了他女兒生的外孫女，換走了貴婦的新生的嬰兒，然后殺掉了，當然這僅僅是少婦感覺非?？謶值牡胤?，作家沒有給予肯定，小說也到此戛然而止，沒有往前推進。

下層婦女是不是真的將自己的外孫女置換了人家的女兒，沒有講。這個給讀者的想象留下了很寬闊的天地。如果這個答案不成立，這個女人根本沒有把她的女兒殺死的，這個女人弄死的就是她女兒的孩子，這個小說的意義就更加深遠。它說明這個女人內心深處的懺悔、痛苦、罪疚，這些都通過她對她護理的貴婦的補償，因為她對這個女的非常好，通過了這樣一個懸疑未確定的細節，從下層婦女的心理刻畫得非常豐富，我覺得這很高明。假如說就是貍貓換太子，這個婦女把這個孩子殺死了，這個小說沒有任何的意義。小說非常短小，但是由于作家運用了這個巧妙的手法，因此這個小說空間大大的拓展了。

 再就是他寫的《拿破侖》，寫一個研究侖拿破侖的學者，認識了一個研究拿破侖的迷，走火入魔，這一輩子什么都不干，當然他也搞了一些專利，很有錢。他全世界到處搜集拿破侖有關的信息、物件，然后最后在郊區建了一個四層樓房，搞了一個個人的拿破侖紀念館。后來又來了一個人，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日本人，他長的很像拿破侖，這個人老說他是拿破侖轉世。這樣的人一下子就讓我聯想到很多類似的人物，在生活當中，我們經?？吹胶芏嗳艘墒悄硞€人的私人女，某個人甚至偽造自己的傳奇經歷，這樣實際上就是把兩個人的性格，一個人對某種事務癡迷若狂，進入了一種病態。這個貌似拿破侖的人，他說認識一些研究拿破侖的專家，自認為是拿破侖轉世，向學者求證很多問題，然后他會寫名片，名片上寫介紹，這個人就去了問研究拿破侖專家的介紹。這個學者也因為有一些問題解決不了，去找這個研究癡迷的研究拿破的人，到了那個地方以后，立刻就感受到一種非常不祥的氣氛。小說用寥寥數語刻畫了很讓人壓抑、恐怖的情景。他看到了有一個拿破侖戴的帽子旁邊，放了一本怎樣制作動物標本的書，小說到此完結了。對于拿破侖轉世長成拿破侖的人，被制成了標本，所以他的小說不是一般的推理懸疑小說。他對人物心理的刻畫，注意人物形象的塑造，也把作家在日常生活中對人的認識，對細節的感受，人跟事務的觀察全部融合進去，因此他的小說篇篇都很精粹，很好看。我覺得從他的小說里面學到了很多的東西。

吳宏：作為阿刀田高先生作品的出版方，我今天要特別感謝莫言老師在這里對阿刀田高先生作品的推薦和導讀。去年請阿刀田高先生來中國是在北京，他們兩位因一些原因沒有見面。但兩位是老朋友，在日本見了一面，這次到了上海以后，據我所知他們已經見了三面了。

去年我在北京的時候問過阿刀田高先生，他對中國作家有一些什么印象，或者有什么評價。當時他說他對中國的讀者了解不多。但在他了解的比較少的作家當中就有莫言老師的作品，接下來能不能請阿刀田高先生談談他對莫言老師作品的一些看法呢？

阿刀田高：剛才莫言先生提到我比他年長很多，的確我今年已經76歲了，應該說年紀很大了。在日本像我這樣年紀的人，年輕的時候讀書的范圍很廣。讀的書里面，其實中國的古典文學應該說是屬于一般教養的范疇。我讀了非常多的中國的古典作品，包括剛才說的《金瓶梅》，在我比較年輕的時候就已經讀過了，我個人對于中國的古典文學很喜歡，同時懷著很深的敬意。

 但是在之后的中國文學，大概100年左右的一些中國的近代、現代的文學作品，老實說說，我了解的比較少?？赡芟癖容^著名的在日本有很多翻譯作品，巴金這樣一些大作家我個人有一些接觸，但是總體來說我的了解還是很不夠的。

我是在2007年—2011年連任兩屆日本筆會的會長，這是日本的一個民間文化團體。我們經常主辦一些文學性的交流活動，現在算來應該是前年的時候，08年的時候，當時我們要搞一個大型的國際交流的活動，我非常想請到中國現代的作家來參加，作了一些討論，覺得最合適的人選就是莫言先生。老實說，那個時候雖然在這之前也知道莫言先生的名字，因為他在日本是非常有名的，但在之前我沒有讀過他的作品，因為要迎接莫言先生的到來，所以我趕緊把他在日本有的翻譯作品找來，開始閱讀。

應該說我并不是一個對莫言先生整個創作的風格整體的作品都非常了解的人。今天如果我說一個“莫言論”的話是不合適的，這樣的題目對我來說不行，我只讀了他其中一部分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