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歷史為何重要?因為歷史與政治一樣,是出自自由社會的自由人士的活動(activity)。正如永恒的警惕是自由的代價,不斷留心分歧則是知識的代價。不論歷史或科學,人皆沒有理由期盼獲得完美知識。即便如此,人仍然能夠而且應該為可能獲得的最佳知識不懈努力,期望能夠不斷改進。在封閉社會中,人心已被無知和偏見蒙蔽,政府決策一味壓制疑慮和詰問,自由及歷史均與綻放無緣。
歷史與政治活動一樣,不容固定與絕對。在開放社會中,政治由本人治理,歷史由本人創造,絕不容許他人越俎代庖。此處我所說的由本人創造的“歷史”又是何意?
筆者所說的歷史乃是兼具歷史(甲)與歷史(乙)雙重含意的歷史。就歷史(甲)來說,馬克思(K.Marx)有句名言:“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的創造歷史。”他進一步說明,人雖可以創造歷史,但所依循的途徑卻非出自人心所愿,“而是在直接的、既定的、從過去繼承下來的條件下創造”,最后以一句警句收尾:“一切已死的先輩們的傳統,像夢魔一樣糾纏著活人的頭腦。”[Marx(1973b),p.146.]現在已經很明顯,不論將往何處前行,人都得由當下啟程。但在我們要想有所作為,并考慮如何前行乃是最佳之際,必得斟酌心中所認定的形勢。這包括對往昔至今的認識。但認識往昔,絕非意味著任由往昔擺布。其實正好相反,就如普拉姆(J.I.Plumb)在《過去的死亡》(The Death of the Past)一書所指出的論斷:我們對往昔了解越多,就越能免受它的控制。越是高明的歷史學家,馬克思所留下的警語就越為失真,“一切已死的先輩們的傳統”乃無復“像夢魔一樣”壓在心頭。在這個意義上,通過質疑甚至拒斥由政府、教會或傳統強加我們身上的模式及政策,我們能夠為自身創造較佳的歷史。反之,我們應當認識到,未來的歷史完全操控在我們手上。因此,我們自當齊心協力以赴,認識并分擔彼此的責任。
此外,歷史(乙)含意中的歷史又何指?依循何種途徑,方能使歷史為我所用?
今日,歷史研究是一項對真相進行嚴肅的、必要的、值得尊敬的探求。若與物理或生物研究相比,歷史在嚴謹方面毫不遜色,然而其間畢竟有差異。在自然科學中,很大部分須仰仗數學與經驗性觀察。權衡相互沖突的判斷和所謂的直覺猜測(inspired guesses)在其中則僅占一小部分。歷史卻不然,數學與經驗性觀察甚少,涉及詮釋、影響及意義方面的問題,以及平衡不可計數的可能性,則起著重要作用。因此,歷史允許更多的個人判斷,允許分歧。在歷史中,并無通往全部真相的通道,因此,我們必須時時保持開放心態,承認既有信念容易失誤,同時敏于求知,隨時準備從不愿看到的事實以及相反的意見之中,認識可能的真相。如果說研究歷史有任何有價值的教誨,那就是從問題的各方面進行觀察來理解問題的重要性。和科學一樣,歷史也是通過審慎地、毫無偏見地檢驗證據,并借證據作出中立的判斷來進行理解。
證據向來不完整、不充分,所以歷史學家眾說紛紜亦不足為怪。歷史學家間的分歧,主要并非針對個別證據,而是在于從全部證據導出的結論,如這樣的大問題:羅馬帝國因何滅亡?1948至1990年間,美、蘇誰是潛在的侵略者,只是因為核威脅才隱而不發?既然專家之間都不能達成一致見解,那么毫不奇怪,非歷史學家在重大問題上的分歧更大,特別是涉及宗教、種族和國家等高度情緒性議題的時候。然而,人們普遍對往昔有見解,且此見解影響著他們的政治行動和日常行為。是故,熟知往昔,不僅是權利,也是責任。許多政治見解即是歷史判斷,而不論其如何粗糙,如何知識不足。就某方面說,每個人都是自身的歷史學家,此言果然不虛。[See Stanford(1990),pp.146-148,157-171. ]
筆者曾說,若能予以恰當認知,歷史對任何人都很重要。在本書中,我希望展示歷史何以重要,以及如何才能恰當認知歷史——即呈現“歷史”一詞的雙重含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