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與革命

吳延民/文

在我們以英、法傳統為主的革命敘事邏輯里面，發生在西班牙的事件總是顯得讓人有些難以理解。在原來被我們弄得近乎僵化的理解里，革命一般被描述為階級矛盾激化的結果，是“先進的”社會形態取代“落后的”社會形態。而對于西班牙來說，從19世紀初反對拿破侖入侵的爭取獨立戰爭，到上世紀70年代的民主化改革，這170余年間歷次可以被稱作是“革命”的事件，都很難用這種階級斗爭的分析方式加以敘述。

西班牙在這些變革的年代里，階級沖突并不明顯，更多是持不同觀點的政治派別之間的纏斗。它的革命往往表現為政局的變化，而非社會形態的變化。所以，筆者希望本文的寫作能跳出被我們弄得僵化的革命敘事邏輯，對那些革命性的事件有個較為清晰的認識。

帝國的沒落

西班牙是歐洲近代以來的第一個世界性強國。在這個帝國的最為輝煌的黃金年代里，它的領土范圍除了包括現在的拉丁美洲、美國西部和南部以及亞洲和非洲的一些海外殖民地之外，還包括在歐洲本土的伊比利亞半島、意大利南部、荷蘭和比利時以及法國東北部的部分地區。在整個16世紀里，西班牙是以歐洲霸主的身份呈現于世人的。當然，與帝國的榮耀相伴隨的，還有它作為帝國的負擔。這些負擔將會使西班牙精疲力盡，最終變成一個歐洲的二流國家。

西班牙王國是在再征服運動里產生的。這個持續了差不多五個世紀的“再征服運動”，極大地塑造著西班牙民族的社會、文化傳統。“再征服”成了西班牙人的天定命運和責任。這種責任讓西班牙人不只是有責任將異教徒趕出半島，他們還要維護天主教的純正信仰。對于西班牙的國王們來說，政治的征服和經濟的繁榮，并不是他們首要關心的問題，他們最關心的是維持王國內信仰的統一。這種宗教責任在今后長期影響著西班牙的政策，不僅僅是處理國內事務時如此，在對待歐洲和海外的問題時也是這樣。

在這種政策下，西班牙設立了基督教世界最為頑固的宗教裁判所。這也致使西班牙的大學漸漸沒落，科學技術的發展受到了抑制。在北方基督教國家漸漸產生理性思維和市民意識的時候，西班牙卻始終是個天主教王國。也正是這種政策，使西班牙陷入到歐洲的宗教戰爭里，浪費了大量的財富與精力。

1516年，來自奧地利哈布斯堡家族的查理五世，繼承了西班牙的王位。西班牙由此開始了哈布斯堡王朝（1516-1700）的統治。雖然沒有帝國的正式名號，但從這個王朝開始，西班牙變成了一個事實上的帝國。

查理五世更想做個基督教世界的皇帝，而不僅僅是西班牙的國王。他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維持他的基督教帝國上。為此他要應對來自3個主要敵人的挑戰：法國國王弗朗索瓦一世、奧斯曼帝國的蘇萊曼大帝，以及德意志宗教改革的領袖馬丁·路德。后來的事實證明，他的這3個敵人沒有一個是好對付的。終其一生，查理五世都在這3個敵人斗爭著，但卻沒有取得什么像樣的成績，只是白白耗費了大量的精力。

雖然查理五世使西班牙關注于一些無益的事業，但最終耗盡西班牙國力的，卻是他的兒子菲利普二世。菲利普在維護天主教的問題上非常固執，正是他這種在宗教問題上的態度，使得西班牙陷入了尼德蘭戰爭。在這場令人絕望的戰爭里，西班牙幾乎是在以一己之力與整個歐洲作戰。戰爭斷斷續續持續了80年。直到1648年，西班牙才在尼德蘭戰爭的泥潭中徹底擺脫出來，耗盡了自身的財富和國力。

15世紀末的探險，使西班牙人幸運地獲得了廣闊的美洲新大陸及那里的財富。但“美洲的金銀就像雨點一樣落在了西班牙的屋頂上，隨后就流走了”。承擔了太多天主教的和帝國的責任，再加上自然環境比較惡劣，西班牙本土并不富庶，其帝國的衰落也就不足為奇了。

憲法的出現

1789年，法國爆發了大革命。這場將整個歐洲卷入戰爭漩渦的革命，也對西班牙的歷史進程產生了重大影響。在法國大革命中走向權力頂峰的拿破侖，一直盤算著要建立個大大的帝國。而西班牙將會在他的帝國里占有重要的位置。不但伊比利亞半島是他大陸封鎖政策的重要一環，西班牙在海外廣闊的殖民地也令他垂涎不已。為此，拿破侖在1808年發動了對西班牙的戰爭，要吞并整個伊比利亞半島。

拿破侖的入侵，促成了西班牙近現代史上的第一次革命，即爭取獨立的戰爭。西班牙正規軍在面對強大的拿破侖軍隊時，表現得雖英勇，但人數和裝備均落后于人，戰爭開始不久即被擊敗。但拿破侖的入侵激起了西班牙人的民族意識。在正面戰場的戰事結束之后，西班牙人民拿起武器用游擊戰展開了對法國人的抵抗，用類似于“人民戰爭”的戰術，使拿破侖的軍隊陷在西班牙的戰爭泥潭里，久久不能脫身，并最終取得了勝利。

再征服運動結束之后不久，西班牙就變成了一個帝國。天主教的責任、帝國的責任，長期耗費著西班牙人的大量精力。在這場殘酷的爭取獨立的戰爭中，他們的民族意識開始覺醒。西班牙人已經向現代民族國家，邁出了至關重要的第一步。

在反抗拿破侖帝國的人民戰爭進行的同時，西班牙還發生了另外一件大事，那就是1812年憲法的出現。這是一部自由主義的憲法。它宣布西班牙的主權屬于人民；國王的權力要受到限制；領主司法權和貴族特權要廢除；還承諾保障公民的自由和私有財產；并決定在西班牙推行普遍的成年男性公民選舉權。雖然這部憲法還規定天主教是西班牙的國教，永不變更，并拒絕承認其他信仰，但它仍然是當時歐洲最“進步”的憲法之一。

失敗的改革

在18世紀里，西班牙進行了一系列的教育和文化改革，來自北方的現代物理學、天文學、生物學、政治學以及哲學等被引進西班牙。這時還出現了一些介紹國外科學的通俗讀物，頗受西班牙讀者歡迎。在法國啟蒙運動風起云涌的時候，孟德斯鳩、伏爾泰、盧梭等人的著作也出現在了西班牙。西班牙也在這些年里在各領域都受到了法國思想的影響，連國王都以“開明專制”君主自居。

但啟蒙的思想和精神在西班牙傳播的并不廣泛，它只是局限在少數的政治、社會領導階層那里。這部分人多是宮廷的大臣、大領主、高級官吏、法學家以及其他一些知識精英。而且即便是在這些人當中，也不是每個人都真心服膺啟蒙的原則，不少人不過是在“趕時髦”，大部分的西班牙人過的還是過去的日子。低級教士、外省的貴族以及人數占西班牙大多數的農民、手藝人，都還是老派的天主教徒，他們頑固地堅持西班牙留下來的傳統，把來自法國的啟蒙思想當做魔鬼一樣的東西，嗤之以鼻，拒不接受。

在人民的勝利中，戰爭期間被拿破侖軟禁的費迪南七世回到了馬德里。這位西班牙國王的懦弱、輕率及經常背信棄義是出了名的。費迪南廢除了1812年憲法，拒不承認戰爭時產生的議會。他還恢復了宗教裁判所和教士的特權，決心依靠一小撮卑劣愚蠢的人來地統治西班牙。

斐迪南七世利用宗教裁判所來打壓自由派，迫使他們放棄自己的原則。但自由派并沒有輕易低頭，他們積極尋求恢復憲法，秘密地組織一些反對專制的斗爭。在一系列被鎮壓的小規模起義之后，自由派的努力換來了結果：1820年初，一支支持自由派的軍隊發動政變，迫使斐迪南恢復之前被他廢除的憲法。這一般也被視為西班牙的第二次革命。

自由派的軍事政變成功之后，新的議會在馬德里召開，自由派重新回到了之前的舞臺。他們又一次廢除了宗教裁判所，關閉了大批的修道院，并出售教會的財產。但他們的改革走得太快太遠，激起了保守派的反抗。1822年里，被改革損害了利益的外省教士，領導著游擊隊拿起武器，以國王的名義反對自由派的政府。于是，內戰爆發了。并在不久后，以自由派的失敗而告終。

西班牙之后一個多世紀里發生的事情，就好像獨立戰爭后十多年發生的紛爭一樣。只不過派別更多、形式更為復雜而已。自由派、保王黨、卡洛斯派、教權主義者、共和主義者、分離主義者、社會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共產主義者、甚至是法西斯主義者等等，先后在西班牙的政治舞臺上起起伏伏，使西班牙長期陷入政局的混亂，并經歷了多次殘酷的內戰。之所以出現這樣的局面，一方面是因為西班牙的社會結構長期沒有大的變化，另外一方面也是因為各政治派別所主張的政策并不適合西班牙的現實。

頗具思辨性的史學家在描述這段歷史時，提出了“兩個西班牙”的概念：一個是內向的、天主教的、意圖保守的西班牙，一個是朝向歐洲的、自由主義的、旨在進步的西班牙。前者的思想扎根于西班牙的傳統中，但已經漸進枯萎；后者的理念頗為新鮮時興，卻與西班牙人的固有觀念格格不入。于是，“先進的”思想觀念和“落后的”社會現實，長期持拉鋸對峙，使得西班牙長期停滯不前，并最終導致了1936-1939年殘酷的內戰。

民主化進程

在西班牙內戰中，保守的右派戰勝了激進的左派，西班牙從而開始了佛朗哥近40年的獨裁統治。獨裁之初，西班牙曾經實行封閉的統制經濟政策，以圖實現自給自足。但西班牙的經濟狀況卻變得越來越糟，通貨膨脹嚴重，赤字居高不下。在上世紀50年代初，佛朗哥不得不開始了緩慢的經濟自由化改革。西班牙國內的經濟開始向西方各國敞開懷抱，外國投資接踵而至。過去阻礙經濟發展的一些政策的取消，以及來自國外的大量資本，使西班牙的經濟進入增長的快車道。

在1970年代早期，這個一直落后的國家，物質生活方面取得了很大的進步，已經融入了現代西方經濟當中。與經濟增長相伴隨的，還有西班牙社會的變化。經濟的快速發展創造了大量的城市就業機會，農業人口隨之大量減少，城市人口和規模則迅速擴大，西班牙快速實現了城市化。與之相應的城市基礎設施、衛生、醫療以及教育等都取得了很大的進步。西班牙終于由一個傳統的農業社會，變成了一個以工業和服務業為基礎的現代消費社會。

西班牙1950年代的自由化經濟改革之后，佛朗哥政權的合法性來源就發生了變化，由之前的“內戰的勝利者”，變為“引領西班牙走向繁榮”。也就是說，他的政府要想獲得人民的支持，并維持政權，就必須保持持續的社會穩定和經濟發展。且不說這兩件事都不容易做到，即便能夠長期保持，獨裁政權在這個過程當中已經“培植”起了自己的反對者。

1960年代，西班牙社會、經濟的快速發展，使得大眾漸漸具有了公民意識和民主思想。經濟快速發展中出現的社會不公正、失業、污染等問題，也令大眾越來越不滿。從1960年代末開始，針對佛朗哥獨裁政府的反抗活動日漸增加。這時起來反抗的，不是原來那種只有少數人的政治派別，而是對西班牙有了更高期待的西班牙人民。

當激進的反抗運動在1960年代末興起的時候，佛朗哥的獨裁政權應對乏力，往往只是通過簡單鎮壓的方式來解決。這樣反而使得反抗意識和參與反抗的群體變得越來越大。西班牙人已經不再相信佛朗哥那套關于社會秩序和愛國主義的說辭了。他們意識到，很多的社會經濟問題就是由“穩定”帶來的。由經濟的高速發展所帶來的好的和壞的結果，都在督促著西班牙盡快結束獨裁體制。獨裁主義政權已經失去了其社會基礎，除了民主化以外，西班牙別無他途。

在終結獨裁體制、進行民主化改革方面，西班牙人可以說是幸運的，因為佛朗哥從未在西班牙建立起一套穩定的獨裁體制，而且他也不打算把他的權力留給自己的子孫。事實上，他不打算把他所擁有的獨裁權力留給任何人。西班牙的獨裁都是圍繞著佛朗哥個人來運轉的，換言之，一旦佛朗哥去世，其獨裁制度也將無以為繼。

1975年11月的一天，83歲的佛朗哥病逝。一周后，前國王阿方索十三世的孫子胡安·卡洛斯即位，成為西班牙國王。佛朗哥早在1940年代就已經宣布西班牙為一個王國，他把自己的統治定義為一個過渡期，日后將會把西班牙留給波旁王室。在胡安·卡洛斯王子還是少年時，就已經被佛朗哥選定為未來的西班牙國王，并被接回國內親自培養。

卡洛斯國王即位時38歲，備受其國民喜愛。新國王對西班牙的未來早有了堅定的目標，那就是民主化。他要使經歷了長期內斗的西班牙民族在民主體制下達成和解。為此他選擇讓阿道夫·蘇亞雷斯來出任政府首相，來幫助他完成這個目標。

蘇亞雷斯是個法學專家。此人才思敏捷、做事靈活，出身于舊政府，但是個民主派。他比國王大不了幾歲，屬于同一時代，對西班牙的民主化改革問題上，與國王持有相近的思路，而且跟國王是好友。蘇的出身使他能被保守的右派接受，而他對民主化的態度也能獲得左派的理解。他謹慎地避開各種可能引發社會對抗的做法，準備用各派協商談判的方式來實現西班牙的政治民主化。年輕的國王和同樣年輕的蘇亞雷斯，以堅定的步伐推動著西班牙的民主化。

在蘇亞雷斯的直接主持下，先是政治體制改革方案在舊議會里獲得了通過，然后又通過全民公決獲得了人民對民主改革的支持，接著又通過新的選舉辦法產生了新的議會，最終則是1978年憲法在全民公決中獲得了通過。這部民主的憲法標志著西班牙最終實現了民主。

西班牙在此期間也出現了一些規模不大的動亂，但是大部分西班牙人都已經學會了用溫和的民主思維去應對這些事件。極端左派和極端右派的觀點很少能激起人們的同情。西班牙的各個派別都愿意接受新時代的理念，用民主這樣一個游戲規則，參與到政治中去。激烈的政治對抗消失了，政黨的多元化實現了。當然，民主的憲法和制度不是靈丹妙藥，西班牙也還面臨很多經濟、社會問題，但自由民主的體制為這些問題提供了一個更好的解決方式。西班牙的社會、政治、經濟都走上了一條較為平穩的道路。

（作者系北京大學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