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博時空 作者 尹博 談及登高,似乎總是能讓人回味起摩詰居士的詩句:“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蓖蹙S客居異土,懷鄉思人,想到家鄉的兄弟哪怕相隔遙遠,大概也會在九月初九的重陽節登高望遠,為自己留一枝茱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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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別于對山的崇拜祭祀和登山封禪,重陽登高確實是最具代表性的可能也是最早的休閑性登山習俗,在漢高祖時即有對重陽登高習俗的記載,而當時人們認為,九月初九天氣下降而地氣上升,為避免處在天地之氣交匯處從而沾染邪氣,要登高山、插茱萸、飲菊酒以防病消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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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登高也未必要在九月初九,以登高為日常的娛樂方式,在魏晉南北朝時也逐漸興起?!段男牡颀垺酚醒裕骸八纬跷脑?,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說的就是呈現山水之美的山水詩在晉末宋初的形成,隨著古人精神意識的發展,他們能以審美的視角去欣賞山水、于山水中作樂,謝靈運、謝朓即為寄情山水者的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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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高望遠,游目騁懷,為縱情山水的最好方式。在眾多山川中,泰山在古人心中具有十分獨特的地位,杜甫有詩云:“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登臨泰山不只是皇帝的專利,隋唐以降無數仕宦與文人雅士也呼朋引伴來此郊游,到了明清時期,隨著碧霞元君的信仰逐漸擴大,越來越多的平民百姓也來到泰山朝拜進香,大量的商旅同樣前來,使得泰山旅游越來越繁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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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鼐和他的導游
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十二月,四十多歲的姚鼐從京城出發,冒著風雪,經新城、雄縣、阜城、平原,直往泰安行進。姚鼐是清代文壇上最大的散文流派——桐城派的代表之一,與方苞、劉大櫆并稱“桐城派三祖”,這一年的秋天,他辭去了四庫全書館纂修官這一充滿前途的美差,選擇辭官不入仕途,在山水田園間歸隱人生。也正是在姚鼐這一選擇后,他盡情游歷山水,成就了他諸多膾炙人口的山水游記,其中最為著名的,就是《登泰山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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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姚鼐飽經風霜,寒冬臘月的天氣并不怎么樣,朦朦的雪霧好似遮蔽了天空,而冷氣又逼得姚鼐收斂呼吸,不敢用力喘氣。有時陣陣剛風夾雜寒意襲來,令人頭暈目眩,路兩旁的樹木好似都凍死了,看不出一絲生機與活力。姚鼐在《新城道中書所見》一詩中描述道:“大霧被野天為遮,海東遏不翔金雅?寒威逼人斂默息,倏忽眼眩生奇花。是時夾道萬凍木,半生半死交杈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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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劣的天氣并沒有阻擋姚鼐的步伐,相反,他內心感到無比輕松和愉悅,對這一次的出行十分向往。為官多年讓他感到厭煩,“意興直與庸人侔”,他實在殷切希望體會陶淵明“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快意。此次的泰山之行,能讓他拜訪摯友朱孝純,又能讓他縱享山水之樂,故而路途雖不好走,姚鼐也并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困頓,面對動人心魄的自然景象,他反而堅定了辭官周游的決心,“信知江山助雄麗,使我愧向平生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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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鼐的摯友朱孝純時任泰安知府,他們有相同的老師,即桐城派古文家劉大櫆,姚鼐與朱孝純因詩結友,成莫逆之交。姚鼐來得很是時候,朱孝純主持編輯的《泰山圖志》就于這一年完成編輯(次年刊行),此《泰山圖志》為研究泰山極重要之史料,全書冠圖31幅,全面地展示了泰山的景觀,被評價為“是足以為后來志山水者之法”。今天的岱廟內還保存著朱孝純的泰山贊碑及泰岱全圖石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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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孝純完成這樣的大工程,時值摯友前來,恰好可以與他分享成書的喜悅。在編纂《泰山圖志》過程中,朱孝純也極大增進了對泰山的了解,因此,由他作為向導帶領姚鼐一同登山,真是非常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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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鼐與朱孝純已認識二十多年,當初朱孝純離京赴任知府,兩人依依不舍互贈詩歌,而如今姚鼐甫一辭官,便迫切地來探望朋友,朱孝純也樂得與其攜手同游。在熱情地接待姚鼐后,朱孝純置辦好了登山的工具,準備好好地帶摯友領略五岳之首泰山的自然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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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的登山裝備
一般來說,古人登山會參考一些旅游手冊和地圖,前人的游記、地理書,都可以承擔旅游手冊和地圖的功能,《泰山圖志》對游覽泰山來說其實就頗為合用。只是《圖志》的編纂者朱孝純都協同姚鼐前行,手冊和地圖的有無就沒什么重要了,但必要的登山裝備還是要準備的。古人出行不像今人一般便利,如果沒有像樣的裝備,可謂寸步難行,身份證明、日常的生活用品、藥物等東西都是不可或缺的。古人也一般結伴出行,或是與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出發,或是和仆人、侍衛、書童等一同出發,斷不能說走就走,這一方面是出于安全的考慮,另一方面人多了也能幫忙攜帶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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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山時,一雙合腳的鞋子是舒適與否的決定性因素。世界上最早的登山鞋——謝公屐在南北朝時期被喜愛游山玩水的謝靈運所發明。木屐為古代平常的鞋,但用于登山還是多有不便,謝靈運上山時將木屐去其前齒,下山時去其后齒,這樣就可以便捷行走山路,這樣拆卸方便的木屐就被后人稱作“謝公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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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踏登山鞋,手拿登山杖的形象,也常見于表現蘇軾的畫中,“東坡笠屐”這一題材即為蘇軾腳踏木屐而手拄竹杖,這竹杖也就是后來的登山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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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宋代以來,“東坡笠屐”就成為畫家們津津樂道的繪畫題材。李公麟為蘇軾好友,在《東坡笠屐圖》題跋處他寫道:“東坡一日謁黎子云,途中值雨,乃于農家假篛笠木屐戴履而歸。婦人小兒相隨爭笑,邑犬爭吠。東坡曰:‘笑所怪也,吠所怪也?!碧K軾訪黎子云遇雨,在農家借篛笠木屐,大概是穿得很奇怪,因此大家笑話他。蘇軾本人在《訪黎子云》一詩中還寫道:“東行策杖尋黎老,打狗驚雞似病風?!闭f拿竹杖向東走找黎子云,驚得雞狗像得了瘋病似的,也因此“東坡笠屐”有時也會表現竹杖。蘇軾的“竹杖芒鞋輕勝馬”本就是他的著名詞句,蘇軾的其他畫像中也多有竹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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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古人的登山裝備也是不斷發展的,就像我們今天的運動員跑步和跳遠有釘鞋,古人也發現在鞋底加裝鐵釘可以增大摩擦防止腳滑,于是就出現了“釘鞵”(xié)這一器具。釘鞵就是用皮制成的鞋,鞋上打油蠟而底下加裝鐵釘,和現代的釘鞋也沒什么區別了。宋真宗封禪泰山時,士兵們就穿釘鞵用以登山防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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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鼐說是和朱孝純一起爬山,但知府出行,哪能沒有隨從仆役,大概在他們換上輕便的衣服,踩上合適的登山鞋,帶上登山杖出發后,隨從們就會帶上要用的生活用品伴隨他們行進了。姚鼐與朱孝純打算在山上過夜,第二天觀看日出,故而像古人旅行的常見器具如鋪蓋、炊具、食盒、帳篷、板凳、蓑衣、夜壺等用品,都還是需要帶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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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東西除了肩扛馬馱,很多也會被古人放入登山包中。古人也有登山包,只不過不被稱作登山包,而是叫做“游山器”,游山器是由竹子編成的小背簍,堪稱戶外背包的鼻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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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的“登山包”比較難見,但在著名的玄奘法師畫像《玄奘負笈圖》中有另一類出行背具“笈”,是盛放經卷的木箱。圖中的笈的竹架延伸到了法師的頭部,可以遮風擋雨,上面還掛了一盞小夜燈,方便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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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泰山行
姚鼐和朱孝純上山的道路遍布霜雪,一路上大霧彌漫,石階又被冰凍得很滑,不很好走,“道中迷霧冰滑,磴幾不可登”,好在他們裝備齊全,倒也能夠慢慢逐級攀登。從泰山南邊的山腳出發,他們共要爬七千多級石階,才能到達山頂。泰山南面有三谷,也即三條水道,姚鼐一行人選擇的路線是先從中谷進去,走到一半,翻到西邊的水道,如是再到泰山山頂。三谷的路線無論從哪一谷走,最后都會匯合到中天門,再沿中天門而上到南天門,最后到泰山山頂玉皇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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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鼐與朱孝純這一路雖艱險,但到底沒有發生什么意外,在十二月二十八日的傍晚,他們終于到達了泰山山頂。雪山的晚晴安詳而明媚,雪光映照著南面的天空,夕陽下的泰安城與之交相輝映,半山腰的云霧,像一條舞動的飄帶,這正是姚鼐寫的:“蒼山負雪,明燭天南”“日照城郭”“霧若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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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觀日出
由于山上寒冷,加之登山疲憊,姚鼐一行人之前準備的諸多用具就派上了用場。只是雖然準備充分,但山中條件也是簡陋,匆匆布置后,他們便休息下了,待得第二天的五更,姚鼐與朱孝純一起到了日觀峰上的日觀亭欣賞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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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揚起積雪,日觀亭東面云霧彌漫,幾十個積雪的山巔在云霧中若隱若現。天邊的云彩形成了一條直線,呈現出迷蒙的顏色。太陽漸升起了,紅得像朱砂似的。山峰和云彩有的被日光照到,有的沒被照到,時而紅,時而白,顏色紛繁錯雜。群山像在朝山頂鞠躬,而太陽更高了,日光照亮了整座山?!凹唇裢⑨纷陧?,豈復猶如世上人”,我們今天一起登臨泰山頂端了,難道還會和世間的平常人一樣嗎?這是姚鼐觀賞此情此景后在詩文中的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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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極壯美,卻也極短暫,觀賞日出后,姚鼐與朱孝純又去了日觀亭西面的東岳大帝廟和碧霞元君祠游逛了一番。如果是在三、四月前來,這附近怕是幾乎無處落腳,因為登山香客多,甚至有人會跌落山崖或被踩踏致死。姚鼐登山是在十二月二十八日,第二天因為是小月所以正好是除夕,雖還有香客天不亮就爬山進香,但到底人不很多了。香客們先朝拜東岳大帝,一路焚香祈禱直達碧霞祠,在碧霞祠外的西神門,隨著掌號人的號響向籮筐投錢。所謂“西神門上張聲號,泰山奶奶早知道”,投錢后香客們才會安心進祠上貢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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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霞元君祠東側有乾隆皇帝的駐蹕行宮,再就沒什么值得游逛的了。比起廟宇、行宮,更吸引姚鼐他們的是下山路上的石刻,歷代文人在泰山遺留有諸多墨寶,靜待有識之士欣賞。只是可惜的是,唐高宗以前的很多古老碑刻都模糊漫滅了,而一些偏僻的、不正對道路的石刻,因為時間有限,也就來不及去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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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鼐對泰山的最后印象是日觀峰附近數里齊膝的雪、山上青黑色的又平又方的石頭和路邊生長在石頭縫里的平頂的松樹。下山后,姚鼐在泰安又客居了幾日,就返還京城,舉家南歸回了家鄉,而他與摯友朱孝純的再次相聚,也已經是兩年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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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鼐與朱孝純的這次泰山同游,可謂古人游覽山岳的典范,呼朋引伴,相約登高,游記山水,互贈詩詞,文人墨客的登高遠足,大抵如是。至于不會舞文弄墨者,也并不會因不能作詩文記錄而無法游逛山水,“知者樂水,仁者樂山”,山水之樂,為每一個愿意欣賞美的人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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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 | 尹博
排版 | 劉慧伶
設計 | 王梓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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