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這一代香港人》
陳冠中/著
中信出版社
湛眉/文
不止一人這樣評價陳冠中:一個領先于時代的人。這種聲音由來已久,因為陳冠中似乎總是在正確的時間做著正確的事兒,在他涉足之初,人們懷揣不解,而 當他抽身而走,旁人才恍然大悟。陳冠中1976年在香港創辦《號外》雜志,這份被發行商判定為沒有出路的雜志,之后很長時間里被視為時尚與前衛的代名詞; 上世紀90年代中期,陳冠中擔任《讀書》雜志的海外出版人,繁體字版《讀書》在香港和臺灣出版了30期;從1990年代起,他穿梭于內地、臺灣及香港之 間,從事媒體、文化和娛樂產業經營,曾監制及策劃多部香港及美國電影的制作;多年來,他寫作了“香港三部曲”、《城市九章》等著作,被公認為香港“城市生活文化評論”的先行者。
2013年,陳冠中被評為香港書展年度作家,這既是一種實至名歸,又暗含了某種軌跡。這位生于上海,長于香港,居于北京的著名文化人,在書展上 用粵語做了三場講座,分別名為:“香港未完成的試驗”、“中國天朝主義與香港”,以及“華語寫作、本土寫作”。前兩個都是他已有著述的命題,而最后一個則 是新的體會。這位在世界各地游走半生,涉獵諸多的作家,在年過六旬之后坦然告訴我,他很晚之后才發現,只有小說才能滿足他。在這個變幻莫測的盛世里,人人 疲于奔命,現實比小說更魔幻,小說卻比現實更透徹。而在陳冠中的筆下,那些被現實掃了興的人,則能夠在小說構建的異托邦里見到新的常態。
中國崛起與強國心態
其實早在“香港三部曲”時期,陳冠中就已經獲得了小說家的身份。只是在很多人看來,他看待世事的透徹,遠比寫作小說的技藝更通達。用陳自己的話 來說,他首先是一個知識分子,其次才是一個小說家。而直到《盛世》完成,陳冠中才終于松了一口氣,他認準了小說。之前雖然著述頗豐,但他從不敢想象要將寫 作當成一生的志業,他一生雜糅,這個不畏流浪的波西米亞人憑著生活鍛造出的睿智,在他曾從事的每一個領域都頗有成就。“雖然我一直在寫,但也一直在做別的 事情。而我往往以為,我正在做的事情才是我一生的事業。到2000年,我慢慢知道我一生最有興趣的東西是寫作,卻還不敢說是寫小說。2008年,我也寫過 幾個小說,但都沒寫完。所以一直以來都對自己充滿懷疑?!妒⑹馈分?,我已經肯定,我就要這樣寫下去。因為只有小說才能滿足我,將本來說不清楚的東西放在 一個可讀的文本里。”
小說滿足了陳冠中,而陳冠中也沒有辜負小說。他的《盛世》作為一部反烏托邦小說,讓很多人聯想起《一九八四》與《美麗新世界》。故事描寫的是當 世界經濟進入冰火期,而中國卻進入了千年一遇的盛世之后人們的生活。它所創造的世界將時間定格在2013年,真正成書則是在2009年。這在當時是一個并 不遙遠的未來,而到今天,則正是我們的現在。選擇這樣近的一個未來是危險的,因為那是一個如此快就會被證實的預測。“我在2008年就領悟到,已經有一個 新的開始啟動了。中國人對自己的看法不一樣了。外國人對中國的看法也不一樣了。我將之視為一種新常態。我想去描寫這種變化,但是2009年來寫的話,我周 邊的朋友都不見得同意我的看法,但如果把它推到2013年,我就可以用虛構的事情來說當下的感覺。但我不敢推太遠,太遠就是科幻小說了。東西和世界都不一 樣了。2013年與2009年很多東西還是比較像的。雖然當時寫的事情是沒有發生的,但表達的卻是那時的感覺。”
“這種常態很難用其他方式表達,單純就"盛世"二字來談,過去一百多年里,大概都沒有中國人用盛世來看自己。突然這幾年,大家整天說盛世。他們 為什么會用盛世?這就反映了最起碼心態上的轉變。雖然盛世從來不代表完美。但我真正關注和想寫的,就是不一樣的人的心理狀態。”
中國近年來的崛起,越發培養了一種強國的心態。各種情結、碰撞、矛盾與未知都由此衍生,而無論是小說《盛世》,還是陳冠中在香港書展上的三個演 講,都是因為這樣特殊的現實而具有了意義。陳冠中寫的并不是一部預言小說,但它所構造的世界與現實世界卻是一面鏡子的兩端,連接兩個世界的通道,正是這種 強國心態。“中國是強國,這是事實。強國沒問題,但我們要清楚,21世紀的強國和19世紀的強國不是一個概念。21世紀不是一國獨大的時代,如果說21世 紀是只有中國人的世紀,那才是危險的。過去三四十年,很多人的思想都改變了,國與國之間的關系也改變了。中國現在崛起,但同時印度也在崛起,其他國家也在崛起,我們不要考慮獨大,而要考慮共贏。”
在陳冠中看來,帶有十九世紀的強國心態才是真正危險的,在2009年談論盛世,沒有人贊同,而到了2013年,一切都順理成章了。盛世的說法在短短幾年的時間里被人們快速地接受了,這種迅捷令人擔心,因為盛世就像滿月,雖然前面很亮,卻常常有黑暗尾隨。
一口氣、一條命
中國崛起就是這樣一個滿月,它帶來許多新問題,也讓更多舊問題也有了新表象?!妒⑹馈肺赐瓿芍畷r,陳冠中就已經決定了接下來的題材:一個關于西 藏的故事。這源于他與藏區一直以來的因緣和際會,早在八十年代末,就有一家美國電影公司找他幫忙拍攝西藏題材,陳冠中從這時開始了解藏區的歷史。等到 1992年,香港的一些資本要投到大陸的文化事業,其中有項目是拉薩的,陳冠中就又來到了拉薩。從此與很多藏人來往,真正結下不解之緣。在漢族之外,藏族 成為了陳冠中最理解的一個民族,藏傳佛教也成為了他最理解的宗教。
陳冠中最初的構想是透過一個援藏干部二十多年的經歷來寫西藏,但最后放棄了這樣一個大部頭的人生經歷,因為他決定寫一個更加直接、更加赤裸的故事。最后小說的題目定為《裸命》,并輔以大量的性愛描寫,而下這個決定,陳冠中只用了一天。
“那天的思想轉來轉去,轉到"裸命"這個詞,"裸"字經過中國這幾年的應用,變得更加豐富。一個是廣東話里的"取命"和"裸命"是同音的。另外 因為是西藏題材,就想到佛教思想,這其實是相當蒼涼的,人就是裸命一條,一口氣而已。打坐讓人回到基本狀態,回到平等。然后也想到,西方思想界這幾年整天說的就是法律保障不了的那些人,就是裸命的人。這幾個概念聯系在一起,我覺得和我在2012年看到的一些狀態特別相似。而具體的裸命的狀態,對很多人來說,就是性愛的時候。人在性愛中是很赤裸、很忘我的。”
兩性關系與族群關系之間的映照構成一種隱喻。而陳冠中則在小說里描寫了兩段完全不同的性關系,使故事變得更加復雜。一個是藏族男青年與漢族女商 人之間的愛恨糾葛,另一個則是這個藏族青年轉而愛上了女商人的女兒之后,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雖然我想寫的是現實。但如果要隱喻,我希望起碼提供 兩個不同的性關系。兩性關系是充滿了說不清的狀態的,有依賴,有欲望,有妒恨,什么都有,它比較符合我感覺中的族群關系。”陳冠中拒絕把族群關系說的簡單 化,因為對于復雜的事物,爭論可以帶來思考,簡化則往往只是一種暴力。
雖然名為《裸命》,但陳冠中的小說通篇都沒有對“裸命”一詞做出解釋,甚至這個詞本身也只出現了一次。沒有哪句話可以成為“裸命”一詞的注腳,但小說卻籠罩了上了一種飛蛾撲火的蒼涼,“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小說構建起異托邦
小說可以傳達人所不能言,而小說本身就有很多類型,這讓小說家可以選擇因循而走,亦可以另辟蹊徑。陳冠中的《盛世》采用的是反烏托邦的寫法,而 反烏托邦小說作為科幻小說的一個亞類型,從出現之始,便開啟了一種新傳統,就是可借人物之口做長篇大論的說理。安·蘭德在她的反烏托邦小說《阿特拉斯聳聳 肩》中,就用這種手法對自己的哲學觀點做了大篇幅的展開;而在陳冠中的《盛世》里,雖然也有官員何東升在被人脅迫后大吐真言,但傳達的卻絕非陳冠中自身的 論點。同樣,在《裸命》中,雖然陳冠中說自己要寫一部更加赤裸和直接的小說,但他仍是止步于門前,沒有帶領讀者破門而入。在陳冠中看來,小說的本質是描述 而不是灌輸,他能做的只是建立起一個個異托邦的世界,讓讀者自己深入其中。
何謂異托邦?與烏托邦不同,烏托邦是一個在世界上并不真實存在的地方,但異托邦卻是事實存在的,它零碎而無法去描述,以至于很多人感覺不到,只 能借助想象力去理解。在王德威看來,要表達異托邦的存在,只有小說可以做到,不是議論,而是故事性的東西才能去展示。陳冠中對他的觀點深以為然,“我一直 想寫一些難以用其他方式表達的東西,一些大家已經心里有,只是筆下無的東西。有些可能已經收集了很多碎片,但是沒有整理出來;有的就是一種感覺,不能言 說。我也不能提供任何答案或解決方法,甚至沒有一個理性的分析。幾乎就是文字的組合來制造一個感覺。”在這些不易去表達的東西里,陳冠中尤其想寫人類的邪 惡,因為能夠被說出來的邪惡一定都被淡化了,世界上有太多邪惡被低估,現實中的邪惡卻遠遠超出人的想象。
在《盛世》里,陳冠中借用了魯迅的說法,把世界分為好天堂、壞天堂、壞地獄與好地獄。那么我們現在所處的是天堂還是地獄?“在魯迅時代,中國只 有壞地獄和好地獄之分,但是現在我覺得基本上不能說中國是地獄了。這里早已不是二三十年代的中國,現在你要知道,沒有天堂是真的,所有天堂都是偽的,所有 幸福都會破碎。但是我們可以努力好好地活在當下。”
好好活在當下卻并不容易,“耳聰目明”是最基本的,但現實比小說更復雜,又常有邪惡被低估。我們先是懷疑自己的耳朵,繼而連眼睛也不被相信了。但小說世界卻自有其規律與真實,值得慶幸的是,一部好的小說,它的規律與現實相通,而我們不妨由此及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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