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邱妙津
出版社: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三
有人怪罪邱妙津,臺灣拉子之所以這么憂郁,都是邱妙津的影響。她的作品的確沉重,作品中呈現的也是令人畏懼的愛情,但這一影響無從驗證。憂郁(以及與此類似的負面情緒),是所有還不被廣泛接受的同性戀、所有異類的疤痕。只要必須活在秘密、否定、隱藏之中,詛咒就不會停止。
紀大偉這樣評價《鱷魚手記》:“書中‘若無其事’地‘隨手’描寫女男同志的性行為性器官、女同志的自慰、男同志試圖跟女同志做愛的場面,幾乎是臺灣文學的創舉。主人翁喜怒哀樂起伏不定,有時候用歡喜詼諧的正面討好朋友們,有時候卻又用陰沉悲傷的身影背對眾人。主人翁正面和背影交錯的形象,與其讓讀者覺得她虛偽,還不如說她讓人覺得率真——她都把生命的不堪黑暗面掏出來給讀者看了,怎么可能不真誠呢?”
隨著更多同志文學作品的問世,用紀大偉的話來說,同性戀已經是“老梗”,不可能一有人站出來說“我是同性戀”,就立刻迎來關注——無論那是喝彩還是辱罵,那樣的時代即使不是已經過去,也必將會過去?!稊啾成健分信W械膼矍楸M管受挫,但是影片卻獲得全世界的成功,壓抑、痛苦的情緒主調也必定將會成為“老梗”,那么,以題材命名的同志文學,意義到底是什么?如果邱妙津活到今天,她的小說主題會是什么?
同性戀挑戰人們原本對愛、性、性別的理解,是毫無疑問的。成為同性戀,就是成為一個“不合格”的人。在一般人看來順理成章的事情,全部出了問題。除非屈服于社會、文化、家庭安排好的路徑,像一個“正常”男人/女人一樣打扮、行動、結婚生子,否則必須一切重來,自己摸索,在黑暗中重新去認識、定義世界,去探索身份、愛情、性、親密關系。對于一個有勇氣并有幸活下來的人來說,這是詛咒,也是一件禮物,它意味著困難,很有可能死在半路,死于生命的脆弱,但也意味著更有意義的生活。屈服于秩序,是大部分人的生活,但那又有何意義可言?對于世界來說,它也是一個禮物,意味著沖撞僵硬、乏味的異性戀體制,逼迫人們修正對于世界的看法。我們總是需要這樣的異端。
毫無疑問,就像工農兵文藝一度上下殿堂,任何題材的興衰都有時代性,不天然神圣也不天然低劣。重要的是,作家有沒有足夠的能力捕捉超越表象的心靈世界,建立獨屬自己的風格。
2012年9月,當年的“壞女兒”陳雪,出版了《人妻日記》。出版之后十分暢銷,評價卻不盡相同,有人認為,這本書給了同志們一個明亮、溫暖的生活想像,經歷了那么久的陰暗壓抑,這可是華文文學中從未有過的,也有人認為,如果同性戀也主流了,變成愛情勵志學,如果和男女的愛情、婚姻一樣,壞女兒變成良家婦女,那它的革命意義又何在呢?
在我看來,那是漫長的臺灣同志文學進程中,必然會發生的事情。反叛者把世界拆毀了,用生命來實踐情欲解放,無論男女,去除性別的界限,也破壞愛情的定義,盡量去嘗試,這個過程異常傷痛,最后有一天,她們終于要開始建立自己的世界,重建愛的法則。那個世界看上去明亮、溫暖,它和以前的世界看似相同,其實大大的改變和豐富了。更重要的是,那證明了她們在這個真實的人生,在傷痛和脆弱中勉力地活著,活下去。
“我夢想過最好的生活是,我有一個我愛她她也愛我的女人,然后我的時間純粹用于寫作和閱讀。”邱妙津在日記里這樣寫道,至少這一點已經有人做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