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翻譯麥克尤恩的任何一部小說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追日》則比我預料的更難。浮于表層的障礙來自陌生的詞匯,光譜不對稱性、共振、纏結、量子諧波振蕩器、弦理論、碳中立……自始至終,文本里都充斥著這些完全超出我知識范圍的字眼,我必須一一查證、詳細注解。更要命的是,麥克尤恩對它們的使用,一般不會停留在僅僅作簡單羅列的層面,如前文所言,他更喜歡讓這些“有音樂性”的字眼在一部文學作品里煥發出它們在科技文獻中不曾具有的生命力,讓它們組合成我們在其他小說中無法見到甚至無法設想的奇妙意象。碰到這樣的情況,我就得逼著自己不僅查出科學詞匯的對應譯法,更要在一定程度上弄懂其機理,才能在譯文中真正體現原文的妙處。說實話,我雖自問盡力,仍然對譯文與原文的功能對等沒有十分把握。至于麥克尤恩在所有小說中一以貫之的行文特點和獨特的抗譯性,我在翻譯《在切瑟爾海灘上》的譯后記中就已經談到,在此不另贅述。
小說標題solar,直譯自然是“太陽能”,這與整部小說時??桃鈶驍M科學文體的風格一脈相承。不過,坦白說,鑒于國內圖書市場分類的混亂,我和編輯都擔心這樣做會讓小說遇人不淑,一進書店就給擱到科普書架上。幾經討論之后,我們決定以“追日”意譯,這固然因為在字面上扣到了一個“日”字;另一方面,“追日”的意象在中國文化中與驕傲的英雄夸父不可分割,而置于西方文化語境中時,則叫人聯想到那位翅膀在烈日下融化、繼而殞命大海的伊卡洛斯。盡管渾身瑕疵的別爾德與這兩個神話形象相去甚遠,但是,如果細細體味,那么這兩則寓言的表達效果其實并非僅止于悲壯,它們在某種程度上都具有“黑色幽默”的內核——而這一點,我認為,與麥克尤恩試圖“喜劇性地展示理想主義”,與“一個以為自己能拯救世界的人其實連自己也拯救不了”的主題,是大致合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