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最具神話特色的中國式教育來自名牌中學而非名牌大學。由于產業化和嚴進寬出的制度，中國高校如今乏善可陳，而高考制度的相對公正，使得高中，尤其是名牌高中為榮譽而戰的尊嚴感代代延續。在今年的高考季，一份中國中學百強名單在民間流傳，這些中學無論地處首都還是小城鎮，都集聚了當地最優秀的教師和學生，他們聰慧、勤奮、堅韌、專注，取得的成績也如此巨大。如果說中國的基礎教育獨具長處的話，那么，這些學校就是代表，這就是典型的中國式精英教育。

經濟觀察報 當年舊夢/文 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留戀處中學湖北黃岡。

讀書時，我并不知道母校聲名在外。高中畢業已經十多年，具體的書本知識和考試名次大多已在腦海中模糊，但我愈發相信，黃岡中學代表了現有應試教育體系之下一個成功的求學模式，它不是大城市的精英學校，它的學生出身草根，天資聰穎，又刻苦勤奮——拼得出足夠優異的成績，經得起層層的選拔，是他們改變人生命運的為數不多的選擇之一。

黃岡中學在當地俗稱“黃高”,　它的“江湖地位”是靠競賽獲獎和考試名次奠定的。說實話，能考進來，天分比勤奮占的比重可能更大一些。做了黃高的學生才知道，身邊的聰明人太多，要脫穎而出不容易。這里的每個學生都覺得自己很牛，不服氣的？好，期待下次考試快來。

幾十年來，成功的經驗一直在黃岡中學延續。黃高最有名的是它的奧賽成績，尤其是數學。這是有淵源的，至少我在小學時，徐遲的報告文學《歌德巴赫猜想》中陳景潤的故事已經廣泛流傳，在黃岡中學連續兩屆獲得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的冠軍王崧已經寫進我們的初中課本，他被直接保送到北大，后又在美國加州理工學院繼續深造。這種榜樣的力量影響深遠，如果你偏科，那不如充分發揮自己的興趣和天分，把這門功課學得最好，最后也能通過在國際奧賽里的好名次實現自己的夢想。如果說高考給了年輕學子公平競爭的求學的機會，那么黃岡中學較早實現了因材施教，繞過高考為他們提供另外的一種可能。

老師的眼界影響著學生的視野。我的班主任是物理老師，講到原子物理時，他從20世紀初籠罩在物理學界的三朵烏云，講到英國劍橋大學卡文迪許實驗室諾貝爾獎得主的科學貢獻和生平事跡，精彩之處都在課本之外，同時也給我們指引了夢的方向。在中學時代就遇到這樣的個人學識和科學素養都很高的老師是我們的幸運。在那個開始有人生價值取向的時候，他的幾句話可能影響我們這些孩子的一生，比如：“年輕沒有失敗”；“沒有好習慣成功不容易，擁有好習慣失敗不容易”。

之前我并不了解外界對于黃岡學習生活的種種想象，畢業之后，我才知道原來全國的中學生拿到“黃岡考卷”便如臨大敵。我們的考題確實不簡單，現在揣測學校的意圖，大概是為了防止并列名次太多，結果題目越出越難。于是老師和學生間暗地里在博弈——老師們本想借此打擊我們的狂妄和心高氣傲，但是常常還是有學生能考到滿分。

那時在學校寄宿，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早自習、上課、溫書、晚自習，11點宿舍熄燈，班主任會拿著手電筒挨個宿舍檢查我們睡覺沒有?？傆锌疾煌甑脑?，疲憊感是消不掉的，尤其在成績波動時，難免有些情緒。老師通常會這樣寬慰你，“想想你們的父母，即便旱澇歉收，他們的莊稼還得年年種。”高考前動員會上，校長跟我們講的是，這是收獲的季節，你怎么忍心滿地成熟的莊稼都爛在地里。

確實，與大城市的精英學校不同，黃岡中學地處鄂東的地級市，絕大多數學生都來自于鄉村。我的家也在大別山革命老區，和很多同學一樣,中考過后,還要忙著幫家里做些農活。當然，時過境遷，現如今鄉村的條件有了很大的改善，黃岡中學醒目的升學率也吸引了大批來自各地的孩子前來報考就讀。但在那時候，父母和鄉親們的期待是奮斗的源泉。家庭背景讓我們沒有退路，必須奮發努力，否則三年后面臨著又將回到田野間和父輩學習耕耘，所以倍加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也正因為如此，黃岡中學的氛圍是非常單純的，只比成績，沒有其他。

校長訓話的時候拿“皮鞋與草鞋”打比方，問我們將來要穿皮鞋還是草鞋。但說實話，我當時唯一的壓力是擔心自己會在高考時發揮失常，怕“萬一”。那時還是全國統一命題，模擬測驗我都能考600多分，可要是題太簡單了，我倒有可能大意了考不好。那么多次考試，我們早已知道自己如果正常發揮，能夠沖進哪所大學，身邊很多同學根本就是非清華北大中科大不去。但就是這種來自于自身的緊迫感，加之外界激烈的競爭，有時候，考得越好，心里越忐忑。

黃岡中學不是保險箱，比如我的一個學弟，和我來自同一個鄉下初中，曾一起參加數學競賽同時獲得一等獎，考入黃岡中學后太多時間荒廢在體育愛好和電腦游戲上，加上高考有些大意，分數不夠上清華北大。他很慚愧，回到我們鄉下當地一個很普通的高中補習了一年，第二年考進北大生命科學院。說來遺憾，我自己也在高考發揮失常，沒有考進理想中的大學，懊悔、失落、迷茫，這些都有。但三年高中給予我的歷練和打下的基礎，迫使我不能放棄心中的理想和兒時的夢。于是堅持著這份信念，這些年，磕磕絆絆，從一個普通高校來到英國求學，再到美國工作，道路有些曲折但也欣慰。每當遇到挫折和郁悶時，都會想起高一語文老師讓我板書斷句《報任安書》“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的情景。

（作者系黃岡中學2000屆畢業生，英國倫敦帝國理工醫學院博士，現在美國耶魯大學從事科研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