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三座門兒進景山西街,大三元酒家坐落在路東一個古色古香的院落內,門口國槐樹下立著一個菜單的招牌,倒是前所未見。我一眼看去,菜單上多為5元至10元一道菜,覺貴得離譜。想當年我們在清河小館喝酒,滑溜里脊、銀絲肉也不過5毛錢。沒想幾年后竟見到十倍價格的菜。我對先生說此處忒宰人,不知京城窮書生盡是打秋風的。先生說偶一為之,嘗嘗粵菜也未嘗不可,便非要進院。我想這次肯定又是先生付賬,這么貴的菜讓先生破費太多,便執意不肯。先生拗不過我,只好作罷,但心有不甘,嘮叨說:“一頓飯也吃不窮人。”我挽著先生胳膊,半拉半拽地帶先生出了景山西街,沿著筒子河向沙灘走。河邊寬寬的人行道旁滿栽丁香、迎春、榆葉梅,淺紫、亮黃、深紅雜錯。薄雨漸止,嫩芳新濡,淡香四彌,初瞑暗染。我與先生緩行在早春的溫馨里,雖迥異于一九七六年初踏雪深冬的凜冽,但先生教我愛智求真,立身以仁的宗旨卻一如既往,無絲毫改變。
一路行來,我向先生講起近來讀批判哲學的心得。講到馬爾庫塞在分析后現代社會對人的控制時,借用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特別是用弗氏的本我、自我、超我分層結構來討論社會文化問題。先生便問我是否注意過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說白氏的理論中也談過自然的、人文的、宗教的三級結構。他的核心概念“內在掌控”(inter check)其實也是心理學的用法。白璧德也把人格分為“高尚自我”(higher self)和“卑下自我”(lower self)。在談到宗教問題時,白璧德有個“原我”(ordinary self)的概念,認為原我被高尚自我所控,就產生宗教感。而弗洛伊德把宗教感歸因于超我投射(projection)。雖然兩個人用的術語不同,但意思卻有相近處。先生仔細想想說,他不記得白璧德曾談起過弗洛伊德,雖然他們差不多是同時代人。白氏也曾抨擊鍍金時代的物質主義,這和法蘭克福學派對單維社會的批判有相似處,似乎是同一問題的不同階段。
先生說白璧德在中國影響很大,吳宓先生和《學衡》同仁對白是頂禮膜拜的。要思考二十世紀前半段的社會文化思想,白璧德值得一讀。先生特別講到白氏對大學教育的看法,說白氏最反對教育有“進步”一說。他以為教育就是要“保守古典”,大學教育必須是人文的,連科學訓練也不能脫離人文觀照。真有趣,馬爾庫塞本人也有類似看法。先生說這不奇怪,自希臘以來的思想傳統大抵不脫窠臼,后來的科學至上主義是走偏了。對現代文明的反省總還是要回到古典中去找資源。
先生又講到吳宓的往事。他與吳先生私交甚篤,稱吳先生為老師,其實他們是亦師亦友。翻閱《吳宓日記》,見多處提及先生。先生曾幾次撰文談吳宓的人生觀和道德理想,解讀吳先生詩作。先生指出吳宓的理想是“向上迎接理想,迎接至真、至善、至美”。而嘆吳先生道之不行,一生蹉跎。先生總結說:“吳先生的不幸,在他個人,最后也只能把自己的浪漫主義化為他的道德理念學(moral ideology),把他的愛化為宗教精神,以安頓自己的生活。這是不幸的命運安排,但也是既悲且壯的安排,求仁得仁,有何怨尤!”
后來我才明白,先生談吳宓,其實也是談自己,談他們那一輩讀書人。他們浸淫于中國古典,又漫游于西方精義,從來就抱著打通兩造、消泯畛域的雄心,也就是以求無分東西的普世價值為最高理想。在先生看來,是人則要用自由意志、自由選擇來實現自己的理想。而凡有理想高懸則必會在自由與必然、道心和人心上有沖突。不過,這種沖突的解決,恰恰要在求自由、求理想中實現。這是個神圣的任務。先生說“人類若無自由,不過是一架被動的小機器”。
先生分析吳宓何以獨賞柏拉圖的《裴多篇》與《理想國》,說:“兩者都是要證明紛紜世界之外還有一理想世界,這是‘一’。如果以這個‘一’或理想為基礎,可以在繁雜的人世困亂中,寄托人的靈魂,在那里可以有和諧靜穆,可以安身立命,也是人類最后要實現的目的。當希臘雅典已經由盛而衰而亡,群情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柏拉圖的理想雖然來得太遲,無補于實際,但以后西方人民每每以此為理想,造成中世紀和近代的文明。”先生何不想實現此一理想?然一代淳儒,命運多舛,夙愿不遂,人皆凋零。但先生亦深知“求仁得仁,有何怨尤”。
談話間已走到沙灘,在老北大紅樓旁邊胡同里找了個小館,隨便點些東西吃。先生在飯桌上寫下幾部英文書名,都是有關新人文主義的,其中有白璧德的《盧梭與浪漫主義》《法國批評大師》,說這些書北圖都有,很容易借到,要細讀了才知道新人文主義與批判理論究竟有何異同。大體上看,本世紀西方知識分子關注人文、藝術、道德問題的,都對工業文明有所警惕。二戰之后反思現代化更是熱門話題,但其中視角各不相同,都反思現代化,卻有相反的結論。
走出飯館,天已全黑,華燈初上,京城春夜的味道真迷人。聽先生一席指教,有春風風人自沉醉的感覺。陪先生上8路汽車,在地安門換7路無軌,像一九七六年的冬夜一樣,先生揮揮黃藤手杖就遠去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