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趙越勝,人文學者,現居法國。1979年進入社科院研究生院攻讀現代西方哲學,1982年進入社科院哲學研究所工作。曾參與籌辦《國內哲學動態》,也是《文化:中國與世界》叢書編委會核心成員。作品有《暗夜里執著的持燈者》《我們何時再歌唱》《帶淚的微笑》等?!度紵粽摺分v述了一段最樸實最感人的師生情,一曲千回百轉感人肺腑的精神長歌,再現一代大師的風骨與情懷。 厚重如山,空靈如詩——兩代學人精神相續的心靈史、思想啟蒙史。
出版社:湖南文藝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1年9月
定價:32.00元
文章目錄分為兩部分,本連載內容為“輔成先生”部分
輔成先生
不知不覺已走出兩站多地,到了鼓樓墻下。怕再晚了耽誤動物園的32路車,我硬讓先生上了車。電車開動之后,先生舉起手杖向我晃了晃,就坐下,隨著電車啟動的嗚咽聲遠去了……
聊與梅花分夜永
《馬太福音》中說,“人點燈,不放在斗底下,是放在燈臺上,就照亮一家的人”。先生就是一盞放在燈臺上的燈。他照亮了一家人,這家里有求善問道的莘莘學子,有漫游精神世界的讀書人,也有辛勞于野的大眾……
輔成先生
五
一九七七年底,社科院面向社會招收社科研究人員,經父執介紹,我遞交了幾篇論文,竟得哲學所領導首肯,過了年就去哲學所報到。先生知我到哲學所工作,很高興,說哲學所的專業圖書在國內首屈一指,特別是有購書外匯,每年可以購國外書刊若干,能夠隨時了解國外哲學研究的新進展。先生說僅為此就應該好好慶賀一下,約我去他家吃飯。
一九七八年,時值落實知識分子政策,校方給先生配了一套新房,在北大西門外蔚秀園。“文革”中先生在朗潤園一直與別人同住,起居讀書皆不方便。當時有人勸先生不要離開朗潤園,說再堅持一下,別人總會搬走的。但先生太盼望能有一方自己讀書的清凈天地,故堅持要搬家。大約在三、四月間,我去了先生新居。當時樓剛建成,路都未整修好,樓前水泥管、鋼筋、灰土爛泥,一片狼藉。
先生新居在一樓,敲開門,先生神情愉悅地引我進屋。我祝賀先生喬遷之喜,先生笑答,不是喬遷,是被掃地出門。想想先生是無奈才離開居住了幾十年的朗潤園,我也有些傷感,畢竟那里才是我開啟智性之航的港灣?;叵肱c先生促膝窄室,四周典籍環繞,聽先生談古論今,那熟悉的氛圍,甚至氣味都如在身邊。我本天生懷舊之人,在這陌生的新居里,有點不適應。真是新房子,屋里滿是油漆、水泥、沙灰的味道,打攪了舊有的書香、往昔的靜謐。幸虧那兩把舊扶手椅還在,見之如遇故人。不過先生在這里,等幾日,書香自會歸來。
先生問起我進哲學所后的工作,我告他正在隨劉青華先生學做哲學期刊資料的主題分類。先生說你正可借機大量瀏覽。我告先生其實還難見真學術,大量文章屬撥亂反正之作,仍在清理四人幫的思想。先生自然又問及我讀書的事兒。自先生一九七五年底命我攻外文,七八年時我已能對英文原著粗通文意。先生說你能讀原著,便要選幾部耐讀的名著來讀?,F在你還不到廣泛瀏覽的時候,所以要讀得少,讀得精,像希臘哲學,伯奈特的《希臘哲學史》是要讀透的。先生指點我說,這部書哲學所圖書館一定有,但也許借的人多,若你借不到,我從北大圖書館找來給你。
遵先生囑,我找來這本書讀。這確是一部博大精深之作,特別是對蘇格拉底的闡述獨有所見。他強調蘇氏提拔精神生活,集寬、智、勇于一身的求真精神。先生以為伯奈特講哲學家從人格著眼,梳理精神氣質與學理探求的關系,很高明。在先生的引領下,我常在所里圖書館流連,果見群書沓來,目不暇接,眼界為之大開。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解凍之始,玄冰漸融,開始有了西方古典音樂、中外名著面世。也上映了一些外國影片。其中有一部日本片子,它改編自日本女權主義作家山崎朋子的紀實作品《山打根八號娼館——底層女性史序章》,記述日本世紀初貧苦女性被迫漂流東南亞為娼的史實。這些被稱作“南洋女”的底層民女,或被騙,或被賣往南洋為娼,受盡折磨凌辱,多數人死而無歸。她們渴望回到故土,回到親人身邊,死后的埋骨地也面向大海,朝向日本。所以電影的名字叫《望鄉》。由于影片涉及南洋女的賣春史,影片中有些妓院的場景和曖昧的鏡頭,所以上映后引起一些衛道士的不滿。
那天我在所里資料室看資料,碰巧翻到幾封有關《望鄉》的群眾來信,其中有些言辭激烈,大罵影片“誨淫誨盜”、“腐蝕青年”,聲稱毛主席他老人家地下有知會死不瞑目,等等。用語極粗鄙、狂熱、刻毒,能感覺“文革”陰影不消,余孽猶存。更可怕的是他們要求立刻禁演此片,并組織專門機構重新審查各類文藝作品,判定香花毒草。當時嚴家其先生在資料室,我把這些東西給他看,也談了我的看法。嚴先生贊成我的觀點,要我寫篇文章來辯駁,說他會送給《光明日報》,因為當時《光明日報》是思想解放的先鋒。
我連夜寫完了文章,由于文章涉及道德問題,題目就定作《〈望鄉〉的倫理學》。第二天交嚴先生看,他提了幾點修改意見,我便請他共同署名。我是新人,為尊重嚴先生,請他署名在先。嚴先生謙謙君子,說文章是你寫的,我只是提了點意見,你當然是第一作者,說著拿筆把稿子上他的署名改到了后面,就拿著稿子走了。兩天后文章就在《光明日報》上刊出了。幾天后我收到了先生的信。
先生祝賀我發文于《光明日報》,說你這是第一次發文章于正式報刊,希望今后能多有議論公之于眾,同時鼓勵了我的文章,說這是一個很要緊的論題。先生感嘆幾十年來道德學說蕩滌一空,人們只談階級而不談倫理。雖說社會有階級區分,但善惡標準卻是不移的。善惡是人內在品質的表現,并不依人的社會地位來評定,更無涉于個人所操何業。先生引《禮記》中語“雖負販者必有尊也”,“貧賤而知好禮,則志不懾”。
先生說,你談《望鄉》的倫理學,實際上是談妓女的道德。這看似悖論。妓女在世人心目中總和道德淪喪相連。妓女這個名詞似乎就是道德敗壞的象征,但誰能說妓女就沒有道德?先生說,談妓女的道德人格,古今中外并不罕見。古有唐人白行簡的李娃,清人孔尚任的李香君,今有陳寅恪的柳如是。外國有薩特的麗茜,《望鄉》中的阿琦婆。她們都是心中有大義大愛的人,貧賤屈辱中不失善良與自尊。倒是那些高居人上的帝王領袖常常是大惡之人。在中國古有桀、紂,今有“四人幫”,在外國古有尼祿、卡利古拉,今有希特勒。先生說,權力、地位并不帶來善。權力只在弘揚和實現善時,才是有道德的??上廊顺R缘匚?、權勢、金錢來衡量價值,判斷善惡,結果把肆無忌憚的罪惡當做偉大來崇拜,實為大謬。那些大受崇拜之人正不知做了多少大惡,人們卻依舊閉著眼睛朝拜。這實在是揚惡抑善的人世大悲劇。先生援引《孟子》:“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于眾也。”
與先生幾年交往,在言談話語、往來書信中能感到先生心中的熾熱。凡論及時政、品評人物、闡發學理,總著眼于家國興亡、善惡揚抑、大道存廢,偶談及“文革”中對讀書人的摧殘羞辱,熾熱便化為幽憤,指斥群邪若金剛怒目,大異日常的溫文爾雅。此時真如子夏所言,君子“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
先生苦惱于講壇之上難談真學問,而奉承時尚、照本宣科又必致謬種流傳。這個矛盾常常撕扯著先生那樣不肯全盤輸誠的老一代讀書人。陳寅恪先生哀嘆“而今舉國皆沉醉,何處千秋翰墨林”,先生亦有同悲。在先生看來,“文革”不僅破壞了國家的經濟建設,同時也敗壞了社會道德生活,而這動搖了立國之本。先生長期致力于道德哲學,對此亂象有較他人更刻骨的體認。先生以為撥亂反正主旨在于收拾人心,而我卻以為要在制度上脫胎換骨。與先生爭辯,偶有言語過激,先生也不以為忤,總是靜靜地聽我陳述,若覺我乖謬過甚,先生的救治也是引經據典,或示我以必讀之書。
此次先生來信,指評我的文章,也隨帶教我Ethics與Moral在用法上的細致差別。我本對道德哲學所涉甚淺,卻提筆妄談倫理學,先生抓住此點,讓我一窺門徑。
一九七八年初夏,有位同窗好友想報考北大哲學系,開始復習功課。我一直忙于調動工作,未及準備,現在受他鼓舞,也想一試。七八年十月底,先生體檢時發現尿蛋白偏高,懷疑腎臟有問題,入住北大校醫院檢查。我去醫院看先生,見他精神很好,似未把這病當回事。見先生依舊談興十足,便和先生談起我想報考的事。先生想了一下,口氣肯定地說,我看你不必報考大學本科了。先生說,中國大學之前的教育是沒有哲學一科的。哲學系本科生入校要從頭學起,都是上基礎課。你已經有相當基礎,再從頭學起有些浪費時間,不如直接報考研究生。當時的政策允許有同等學力者直接報考研究生。先生的話讓我興奮,但因不知其中深淺而有些猶豫。先生斬釘截鐵地說:“你能行!”
先生說我行,自然就要一試,便問先生取何專業方向。當時從先生讀哲學史較多,便問先生是否報考西方哲學史專業。先生不贊同,說讀思想史是為開拓新的研究領域打基礎,專做某一哲學史流派的題目容易限制自己的眼界,成為“專家的專家”。先生說研究題目還是在現代西方哲學中找吧。至于報考何處的研究生,先生的意見是不必報考北大,因為現代西方哲學的研究都是起步不久,哲學所的條件可能更好些。前不久我瀏覽國外現代哲學時曾對阿多諾的《音樂哲學》有興趣,后又被馬爾庫塞借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批判后現代社會所吸引,聽先生講要在二十世紀西方哲學中找題目,心中便定下了法蘭克福學派為研究題目。一九七九年初便報考了哲學所現代外國哲學研究室杜任之先生的研究生。隨后,幾個月閉門不出復習功課。待考取之后,因杜先生年事已高,身體不適,便轉在徐崇溫先生名下讀法蘭克福學派,同時繼續隨輔成先生讀西方古典。雖不在他門下,但先生仍視我如弟子,開始新一段收獲甚豐的讀書歲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