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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蒙尚未完成 

程：我聽您的課，發現您講的很多內容都跟我從前在課堂學到的、書本上讀到的不一樣。 

金：因為我和青峰近年來一直在研究中國近現代史，特別是思想史和觀念史。我們試圖整體地看中國歷史轉化的各個階段。比如，如何看待新文化運動，我們有一些新的發現和研究成果。 

程：有人說，新文化運動以及對“五四運動”的評價，現在已經被意識形態化了，談論這個話題很容易吵起來。 

金：是這樣的。新文化運動是一場啟蒙運動，力圖把西方現代價值全面引進中國，但在新文化運動后期形成了“中國式現代觀念”，并用這些觀念建構了新的道德意識形態。 

學術界原來只是孤立地分別研究引進西方價值和建構新的意識形態這兩個方面，并不了解這二者之間的關系，更忽略了西方現代觀念被中國文化重構的這個過程。 

程：我在看《觀念史研究》的時候一直很興奮，原來“科學”最初是“科舉學?！钡暮喎Q，“民主”最早是“民之主”而不是“民做主”的意思……這些詞語在中文里最初的涵義，作為80后的一代我們完全不了解，我們跟中文的傳統徹底斷裂了。 

金：其實斷裂的不只是你們80后這一代，這種遺忘從“五四”之后就開始了。你去問問“五四”以后出生的那些老人，有幾個知道這些詞匯最初在漢語里的意思呢？所以，現在是重新了解那個年代的人、著作，和那個年代發生的事的時候了。我們研究中國思想史，就是要對抗斷裂和遺忘。 

程：這本書后半部分有一章是：五四《新青年》知識群體為何放棄“自由主義”。這個話題我非常感興趣，但是讀完之后怎么覺得答案并沒有那么清晰？ 

金：這篇文章最主要是想給出一種新的研究方法。 

這篇文章是想弄明白，到底是哪些事件影響了人們的觀念，導致新的道德意識形態取代了自由主義。是法國大革命？還是十月革命改變了“五四”時期人的思想？針對新文化運動研究的一些既有觀點，我們提出了“觀念史圖象中的事件”這樣一個新概念，用新的研究方法來解決這一問題。 

所謂“觀念史圖象中的事件”，是指那些對觀念有影響的事件。通過對《新青年》中事件的計量分析，我們發現，1917年十月革命發生時，中國知識界對這件事其實并不特別關心。中國人特別關注十月革命是到1921年以后了。 

也就是說“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中國帶來了馬克思主義”，這是事后的說法了。促使中國知識分子放棄自由主義的，其實主要并不是十月革命，而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及復辟，五四運動等等這些事件。 

那么為什么是這些事呢？我們提出了新的解釋。這跟史學界之前的觀點是不一樣的，所以我們覺得，五四運動背后的很多東西，并不是之前想象的那樣。 

程：這本書分章節討論了“真理”、“世界”、“民主”、“經濟”、“科學”、“革命”這些詞的起源和發展，為什么“自由”這個詞，沒有像“科學”、“民主”、“真理”那樣單獨列出一章來深入考察？ 

金：中文里“自由”這個詞，最早來源于莊子，表達自我不受限制的意思。到了近現代，表達自由主義基本價值的，是權利觀念和個人觀念。實際上，在西方，直接和現代性起源有關的觀念，是自然權利。當然，自由也是一個跟“權利”相關的概念，但它的大部分含義已經包含在“權利”里面了。和權利相比，自由觀念相對含混，不易分析。 

“自由主義”這個概念在中國出現非常晚。而且在我們的數據庫中，“自由”這個詞的使用量非常大，我們就暫時把它懸置了。 

程：你說這種文化的斷裂不只是我們80后的一代，從五四之后就開始了。那么，這種跟中國傳統文化的斷裂，會不會有助于我們更好地吸收西方的現代觀念呢？ 

金：這種斷裂是歷史造成的，中國文化要健康發展是不能繼續這種斷裂的。實際上我們現在是在全面跟世界接軌，不單單是經濟，文化上、觀念上也在接軌，不要擔心中國文化被全球化沖擊，接軌成長起來的東西才是健康的。 

程：有人說，這種斷裂是好事。比如我們這一代沒有文革的經歷和記憶，就不會陷入集體狂熱和對權威的崇拜。 

金：這是胡說。你們80后沒有集體的狂熱，因為你們是在80年代思想解放和二次啟蒙后的中國長大。 

中國今天的一切發展，都是源于對文革的痛苦反思。中國的改革開放，恢復市場經濟，以及80年代的啟蒙運動，這都是反思文革的結果。如果總是斷裂和遺忘的話，是會重犯歷史錯誤的。 

今天的太平盛世，無論對中國或者全人類而言，都是建立在對過去的痛苦經驗的反思上。沒有二戰的痛苦經歷，能有今天的世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