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ruth from 9/11 to Katrina》
Frank Rich/著
Penguin Press HC, The
2006年9月

經濟觀察報 書評增刊 周乃凌/文 這本書的書名根本沒提美國前任總統小布什，但封面上卻有他全副武裝，手拿頭盔，披帶上陣的照片。明眼讀者立刻能體會到作者譏諷的意圖：小布什一輩子沒上過戰場，越戰時期，靠家族關系在美國本土德州的一個少爺兵團混了幾年。這段變相逃役的往事曾經在他競選總統時被對手炒作過。作者來意不善，不言而喻。

佛蘭克·瑞奇（Frank Rich）是《紐約時報》的明星專欄作家，知名度與弗里德曼（Thomas Friedman）、克魯格曼（Paul R. Krugman）不相上下，以他一貫自由主義派的立場，有很多粉絲，也有很多與他勢不兩立的保守派人士。

我一向很佩服他文筆犀利，很有層次地表達錯綜復雜的敘事結構。近年來不在美國生活，讀他的專欄，里面不經意的提到美國文化媒體圈過去軼事和現在引領風騷的人物，感到很親切。所以去年年底在美國獲贈此書，連聲道謝，拿在手里很高興。

瑞奇80年代是《紐約時報》的首席戲劇評論家，影響力非常大。百老匯的戲劇，經他一點評，效果在票房上立刻可見。寫戲評當然有很大的主觀性，瑞奇的戲評經常被演藝界痛批，被稱之“百老匯屠夫”。 當時路透社的紐約分社在百老匯1700號，四周都是戲院，天天行走在巨幅廣告牌下，什么《悲慘人生》啦，《貓》啦，《西貢姑娘》等等，都成了我在熙熙攘攘紐約都市生活的重要座標?？墒菓蚱毕喈敯嘿F （路透社不許接納價值25美元的禮物，看白戲是免提），欣賞一場百老匯戲，可不像看電影那么容易，總是要等一個特別的場合，像是外地朋友來紐約，要熱情的款待時才會去觀戲。所以挑戲是一件大事，即使不看某出戲，也可以拿瑞奇的觀點來侃一侃，于是養成了讀戲評的習慣。

瑞奇在1994年從劇評轉向寫文化。每周一次，專欄字數在1500字左右。他從大眾文化看媒體聚焦的人物、事件、電影等等。幾乎無所不包。他很長于由特定事件引申背后的文化含義，也很善于把幾件看上去不相關的事，或橫或縱的聯系在一起，講述在大時代背景下碎片間的關系。

由于多年寫劇評的習慣，他看任何主題都像在觀戲，主人翁有個腳本，后面有導演，臺上有布景，一切都是精心設計出來的，為了達到一定的效果。觀眾的反應，能否有共鳴，除了戲好不好外，還要取決當時大眾心態，包括時尚跟風，逆反心理，猶豫彷徨等多方面的因素。

總之，他的專欄不落俗套，但又不覺得他刻意尋求驚人之語，可讀性很高。小布什上臺后，瑞奇找到源源不斷的虛假造作材料，一周一周評述白宮如何在全美國這個大戲臺上演的連續劇。如果百老匯戲是為了賺錢出名，那么白宮劇目組為的是把這出戲至少要維持四年的票房紀錄，保證小布什連選得勝。

當然，白宮操縱媒體報道，是新聞傳播研究的一個長青課題。開山鼻祖是《滾石》雜志記者迪姆·克勞斯（Tim Klaus）， 他在70年代初寫了一本《選戰大巴上的記者們》（The Boys on the Bus），敘述尼克松總統競選連任時，他身邊的白宮新聞官對媒體捂蓋子、穿小鞋等等伎倆。三十多年后，在媒體充斥的時代，有線電視要不停地尋找刺激，互聯網更加重了爭奪眼球的傾向，渲染刺激勝于理性思考，編織出來的故事比事實更引人入勝，更有市場。這就是天大謊言的時代背景。

這本書主題很簡單：伊拉克沒有大規模殺傷性的武器，薩達姆和基地組織沒有真正的合作關系，美國人民被蒙騙了。2002年1月，阿富汗戰爭打得差不多了，白宮特別助理羅夫要制造另一個戰爭，爭取全國人民來支持這場新的戰爭，來贏取當年11月中期選舉的勝利。

那么這出戲是怎么演的？《紐約時報》名記者茱迪·米勒（Judith Miller）在布什出兵伊拉克之前一再引用不具名官方透露出的信息，言之灼灼，咬定薩達姆有核武器，給美國出兵造勢。瑞奇陳述白宮如何顛倒是非，制造假新聞，編寫出一個荒誕的故事，經過媒體機器運作，推銷給美國人民，造成后來陷入泥潭無法自拔。

當然這個腳本是戲快落幕時才曝光的。但是在戰云密布時，瑞奇就很勇敢地指出，當時所謂的“愛國”情緒被政客劫持。瑞奇這番言論在當時是很不受歡迎的論調。

這出戲的轉折點是米勒因為拒絕抖出信息源被判藐視法庭而入獄近三個月。媒體一看自己同行坐牢，精神抖擻起來，白宮新聞發布會時，問題也變得尖銳了。引起一位紐約電視節目主持人嘲笑：“駐白宮新聞團隊，居然成了記者了?！?/P>

接下來，當調查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威爾遜大使，在報上公開質疑伊拉克是否經過尼日利亞進口核武器配件時，白宮導演向媒體透露威爾遜的夫人是中央情報局的諜報人員，企圖轉移注意力。這種透露高度機密特殊人員的身份是嚴重的國家安全失誤，美國政府不得不成立專案調查委員會，把一連串齷齪的幕后操作抖露出來。
這個天大的謊言成了布什的致命傷，是他正義合法性最大的打擊，比尼克松在水門事件中的手段更為卑鄙無恥。因為戰爭所造成犧牲完全超出個人成敗，傷害到美國在伊拉克戰地兩方傷亡的無辜人民，應該受到嚴厲的道義譴責。

在布什的支持率連續下降時，人算不如天算，卡特琳娜颶風給美國南部帶來巨大生命和財產的損失。面對本土災害，布什不知所措，這場戲也就到了落幕的時候了。

但總體說來，這本書有點令我失望。也許每周一篇專欄，可以好好欣賞瑞奇的文字功力，兩百多頁的書，而且是結果已經知道的故事，看來缺乏新意，其中太多的細節，時過境遷，回頭看來覺得繁瑣。瑞奇愛用一些美國文化的符號隱喻和典故，對浸淫在大眾文化中的讀者，可能有共鳴，但是無論如何俏皮，我認為是在自說自話，超越不了美國的土壤環境。比方說這個段落：
 “我們一旦套牢在戰爭中，沒有發現大規模殺傷性的武器，原來的臺詞就迅速地被拋棄，好像吉達·拉德內扮演的艾米麗·里特拉在周六晚節目中自己理窮詞盡時，就來上一句‘算了，沒話說！’ 布什大幅轉變方向，開戰時如同派頓將軍（二次大戰名將，赳赳武夫），而后來學舌威爾遜總統（一次大戰美總統，文縐縐的推行理想主義外交）；這如同給來看約翰·韋恩（西部牛仔戲演員，頂天立地大丈夫）的觀眾，無厘頭地續上了一卷法蘭克·卡帕拉（強調無私奉獻，勤勞工作）的影片?！保ǖ?78頁）

文化的確有局限性。即使在全球化時代，美國大眾文化席卷世界的情況下，指望外國讀者讀懂這玩意兒并且會心一笑，誠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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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乃菱，清華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全球財經新聞項目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