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二:晉商之死(4)
哭是哭了,唱是唱了,走還是走了。那些多情女子在大路邊滴下的眼淚,為山西終成“海內最富”的局面播下了最初的種子。
運交華蓋,厄運磨難,接踵而至。
走西口是開始,走的多了,路便多了,到后來,他們東南西北幾乎無所不往了。漫漫時日,漫漫長途中,痛苦、酸楚、艱難、悲傷、沉重實在是說不完、道不盡的。一個成功者背后隱藏著無數的失敗者,一個輝煌的背后更多的是支離破碎痛苦無數。在宏大的財富積累后面,山西人付出了極其昂貴的人生代價。黃鑒輝先生曾經根據史料記述過乾隆年間一些山西遠行者的心酸故事——
臨汾縣有一個叫田樹楷的人從小沒有見過父親的面,他出生的時候父親就在外面經商,一直到他長大,父親還沒有回來。他依稀聽說,父親走的是西北一路,因此就下了一個大決心,到陜西、甘肅一帶苦苦尋找、打聽。整整找了三年,最后在酒泉街頭遇到一個山西老人,竟是他從未見面的父親。陽曲縣的商人張瑛外出做生意,整整二十年沒能回家。他的大兒子張廷材聽說他可能在宜府,便去尋找他,但張廷材去了多年也沒有了音訊。小兒子長大了再去找父親和哥哥,找了一年多誰也沒有找到,自己的盤纏卻用完了,成了乞丐。在行乞時遇見一個農民似曾相識,仔細一看竟是哥哥,哥哥告訴他,父親的消息已經打聽到了,在張家口賣菜。交城縣徐學顏的父親遠行關東做生意二十余年杳無音訊,徐學顏長途跋涉到關東尋找,一直找到吉林省東北端的一個村莊,才遇到一個鄉親,鄉親告訴他,他父親早已死了七年。榆次有個姓董的,他父親和他母親結了婚就走了,以后生下他。根本沒見過父親,三次到新疆去找,聽說在新疆,在哪里不知道。第一次去失敗了,過了幾年又給別人當長工,賺了錢以后又去找。第三次走到半路上,聽到一個人從西北回來的一個人,像山西口音,就問,打聽,說敦煌有個廟,廟里有個人的長相,像你說的這個人差不多。后來他就往敦煌去,去了以后,到廟里一聽,口音是山西榆次人,馬上就問他什么名字。這個老和尚還沒有回答,來訪的年輕人一下跪下了就叫父親,最后一問就是他的父親……
不難想象,這一類真實的故事可以沒完沒了地講下去,而一切走西口、闖全國的山西商人,心頭都埋藏著無數這樣的故事。于是,年輕戀人的歌聲更加凄楚了:
緊緊拉著哥哥的手,
汪汪淚水撲瀝瀝地流。
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只盼哥哥早回家門口。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苦在心頭,
這一去要多少時候,
盼你也要白了頭!
被那么多失敗者的故事重壓著,被戀人凄楚的歌聲拖牽著,山西商人卻越走越遠,他們要走出一個好聽一點的故事,他們要走出一條能榮耀故里的路來,他們要走出一個能被人演繹的傳奇來,好讓在家中苦苦守候的妻兒親人感受一點溫暖與幸福,感受到沉重生活下的一摸光亮,盡管這個故事的底蘊有點悲傷與蒼涼。
那些迫于無奈,只好咬著牙忍著淚從家里義無反顧地走出來的人們中的許多人,就站在一處叫黃花梁的山岡上,唱起那曲悲涼的歌:
上一個黃花梁呀,
兩眼哇淚汪汪呀,
先想我老婆,后想我的娘呀!
……
沒有把握,不知道該往哪里去,不知道生意好生意壞,不知道前面是厄運還是大運,怎么辦?扔鞋板兒呀,把這個鞋一脫一扔,扔在哪邊他就走哪邊,好與壞他就走在那頭兒。不是聽天由命,更像是一種賭博,和命運,和老天爺的一種賭博。賭注就是自己的一條生命,還有一個家庭的榮耀或者毀滅。
山西文學院專業作家燕治國曾經說:
“有個關,在關里頭還是內陸的風光,也沒有風沙。但從這個關口一開大門,我開過那個大門,外邊一股風就吹進來了,再往前跨一步,就進入蒙古荒原了,到處是風沙。所以走西口的路上,到現在都能看到山西人的骨頭,尸骨,白骨累累?!?/P>
幾百年過去了,山西走西口的人到底有多少,誰也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能夠回到家鄉光宗耀祖的人一定是少數。那么又有多少人自從踏上走西口這條路就音信皆無、尸骨無收呢?
內蒙古作協專業作家柳陸提到了包頭最古老的一座墳地:
“這片墓地就是有一二百年的歷史,它是山西人、晉商在包頭經商以后,他們回不了家了,過去交通什么各方面都不發達,所以他們買了這塊墳地叫祁太義地,也就是祁縣人和太谷人買的這塊墳地,所以屬于他們這個籍貫的地方的人都埋在這個地方,這就是包頭最古老的一個墳地。那么隨著年代、歷史的沿革,好多其他外地人進來,包括河北的、河南的、山東的、安徽的等等,因為包頭是三百年的移民城,所以進來許多人。但最早的,在這個地方立足的就是山西人,也就是買賣人,所以他們有個規定:不發財不回家,就葬在這個地方;觸犯了法律的,判了刑的,最后因為丟了面子了,所以也埋在這個地方?!?/P>
山西北部,有一個與內蒙隔河相望的小城——河曲。至今這里仍保留著一個風俗,每年農歷七月十五,都要在黃河上放上三百六十五盞麻紙扎成的河燈。這個風俗從清代開始,儀式由德高望重的老船工主持,大家十分莊重地把船開到黃河中央,然后開始一盞一盞把河燈放下去。三百六十五盞河燈,不僅代表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一盞燈還代表了一個孤魂,放燈的人希望這些順流而下的河燈能把客死異鄉的靈魂帶回故鄉去。
在大批倒下去的人群背后,有一小批人衣錦還鄉了。衣錦還鄉之人的榜樣力量是無窮的,沒有多少人去細究他背后的累累尸骨,還有曾經流過的淚心中曾經的痛與傷,人們往往更多的是驚羨他的華麗外衣與氣宇軒昂。
于是晉商這桿旗幟慢慢地拉了起來,直至最后成為一支馳騁神州的商業勁旅。也許最初走西口的漢子們并沒有想到日后會有如此輝煌的家業。他們當年只是為了追求能活著,背井離鄉,他們用幾代人的汗水、淚水,甚至是血水,在西北的草原、荒漠中,在通往西南的崎嶇山路上,走出了一條條百年商路。
之所以贅述走西口,是因為走西口絕不是浪漫的,也不是輕松的。走西口并不是文人騷客酒后肆意的文字,或者坐在偌大的書桌前研究歷史的學者在一些撰述中給人描繪的那種令人暢想遐思、氣貫長虹、縱橫馳騁的場景。在這悲壯的走西口歷史背影中,折射的是山西人的性格以及當時的生存困境下的委屈與渴盼。
地理淵源與歷史沉淀,讓山西人由此形成了自己的特點。這就是:山西人不夠活潑外露而很內向,心理相對封閉、懦弱,但有一種內在的韌性。此外,在感情的表達上不易沖動卻很能吃苦。樸實節儉,富于積蓄心理。他們也許不善言辭,但卻精于計算,善用手腕,善于在計算的層次上從事微觀經營,在這點上山西人不愧是“中國的猶太人”,充分顯示了山西人性格的兩重性。同時,這種性格也為晉商的衰落以及今日的落魄惶恐埋下了伏筆。
性格即命運,一人、一族是這樣,一家、一國也是如此,性格貫穿著命運的開始與結束。
看官,問你幾個問題:若一個人當初是因為饑餓貧窮而去經商,且這個人當初學習不好文化底蘊不夠,性格又如上述所言,那么,你認為,他富裕之后最可能出現的行為會有哪些?或者說,你認為這個人在商業旅途上能走多遠?
你我一起帶著這個問題往下看,我們共同思考這樣一個問題:晉商最后的衰敗是不是一種必然?
- · 連載五:浮沉2 | 2009-12-04
- · 動物的準則 | 2009-12-04
- · 連載一:北大批判—中國高等教育有病 | 2009-12-02
- · 連載四:浮沉2 | 2009-11-27
- · 跌蕩一百年連載六 | 2009-11-24








聚友網
開心網
人人網
新浪微博網
豆瓣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