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我給波伏瓦寫了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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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葒:今年7月14日,中國外國文學學會法國文學研究會已經組織舉辦過一場 “紀念西蒙娜·德·波伏瓦誕生100周年學術討論會”。上海譯文出版社也邀請了國內知名譯者重新翻譯或再版波伏瓦作品,明年年初將首批推出 《名士風流》、《女賓》、《模糊性的道德》、《告別的儀式》、《獨白》、《要焚毀薩德嗎?》和首個直接從法文譯過來的《第二性》的全譯本。
戈貝爾:波伏瓦的作品到處都在再版和譯介。2009年《第二性》出版60周年之際,新的英文版《第二性》也將問世,僅2008這一年,我們就看到至少有六本波伏瓦傳記出版。我的好朋友達妮埃爾·薩樂娜芙創作的《戰斗的海貍》是其中最引人矚目的一本,該書剛獲今年的“歐洲文學獎”。
黃葒:《戰斗的海貍》是一本非常獨特的書,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傳記,也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評論,中文里倒是有個詞可以比較合適地去界定它:“評傳”。在書中,薩樂娜芙試圖從波伏瓦自身的多個文本出發去重新描繪海貍之所以成為海貍的路徑,波伏瓦選擇了寫作,選擇了自己的命運。這本書中國已經買下版權目前正在趕譯,明年春將在作家出版社出版。
戈貝爾:勾起我無限緬懷的一本書。仿佛我又回到了跟海貍一起去花神咖啡館,下午四點陪她去薩特家寫作的年代……
黃葒:你是怎么結識波伏瓦并成為她的忘年交的?
戈貝爾:我出生在加拿大首都渥太華,父母都是法國移民,那時候我的家鄉還非常保守閉塞,尤其是在加拿大的法語區,我的家庭就是典型的虔信宗教的傳統家庭。比如母親早上把我們叫醒后一定要說 “感謝上帝”,而我們也必須回答“感謝上帝”。在茫茫雪原的寂靜和人與人之間的冷漠中,我開始閱讀波伏瓦的作品,當時還很小,十三四歲的樣子。從小我就對“自由”情有獨鐘,也找到了屬于我的“自由之路”——文學和閱讀。書籍讓我們升華,變得崇高。我當時就很清醒地意識到惟一可以拯救我的就是賦予我力量和想象的閱讀。我的朋友達妮埃爾說過:“沒有書籍,所有的人生都是平庸的人生?!睂﹂喿x的熱愛成了我和波伏瓦日后持續了三十年之久的深厚友誼的共同秘密。
黃葒:據說十五歲那年,你給她寫了信……
戈貝爾:是的。當時我讀薩特的書,《惡心》、《墻》、《關于猶太問題的思考》,也讀波伏瓦的書,《女賓》、《人都是要死的》、《第二性》?!兜诙浴窂纳鐣W、人類學的角度研究了年齡的差別,什么是女孩,什么是女人,母親,祖母。很吸引人的書,對我而言不啻為一種“啟示”,可能當時很多年輕姑娘和已婚婦女在閱讀此書的時候都有同感,“我找到一個朋友了,我不再孤獨了”。我給出版波伏瓦作品的伽利馬出版社寫了信,這就好像朝汪洋大海里扔了一個裝了求救信的玻璃瓶,她給我回了信,我“得救”了!
黃葒:于是巴黎,尤其是薩特、波伏瓦經常出入的圣日爾曼德普雷就成了你夢寐以求的理想國?
戈貝爾:“巴黎神話”對我們這批五十年代生活在加拿大冰天雪地和精神荒漠里的大學生來說無疑是抵擋不住的誘惑。巴黎戰后急于忘記苦難、急于尋歡作樂的青年男女,他們出入巴黎圣日爾曼德普雷的酒吧間、歌舞廳,他們聽爵士樂,聽鮑里斯·維昂的薩克斯風,聽朱麗葉·格蕾科的情歌,同時他們也讀薩特。他們喜歡穿黑色的衣服,揣著一本《存在和虛無》在大街上晃蕩。我當時常常從圖書館里借書看,手里捧著 《存在與虛無》、《惡心》、《名士風流》、《人都是要死的》……還有紀德、普魯斯特的作品。我天天夢想著走出這片雪原,去法國、去巴黎,去波伏瓦常去的“雙叟”“花神”咖啡館喝茶。就在那個時候,我的語文老師德·尚達爾先生給我母親打了電話,說我讀薩特的書,讀波伏瓦的書,還有紀德的書,這些書當時都是被宗教裁判所判定“傷風敗俗”的禁書。他跟我母親說照此以往,他不知道我是不是還可以繼續大學的學業。那天傍晚我回到家,母親一把奪過我捧在手上的書,一股腦全扔到壁爐里燒了。我弟弟妹妹都嚇哭了,我懵了,同時也很氣憤。我父親是個明智、儒雅的人,這天晚上他把我拉到一邊,對我說:“聰明人可以暗地里做很多事情,你應該學聰明點,那些書你可以在運河邊、在圖書館里看,沒必要招搖過市地把它們帶回家,帶到你母親眼皮底下來?!边@就是聰明的父親給女兒的聰明建議,有點像莫里哀戲劇《偽君子》里的達爾丟夫,當他勾引歐米爾的時候說:“私下里不聲不響地犯罪不叫犯罪,只有張揚出去的壞事才叫壞事?!?/FONT>
黃葒:變聰明的你于是一直偷偷讀禁書,一直保持和波伏瓦的通信,直到18歲那年,你終于到了法國,第一次見到了波伏瓦,當然還有薩特。
戈貝爾:那是1958年5月,國際博覽會在布魯塞爾開幕,我被選中去當向導。第一個周末我就坐上火車去了巴黎。我按響她家的門鈴,她親自開的門,我說:“我來了!”她大笑,我覺得她很美,五十歲,很經典的輪廓,梳著發髻,紋絲不亂,有點東方的溫婉。薩特也說他愛她是因為她的美麗,當然不只是因為美麗。隨后是我和她一生矢志不渝的友誼。建立在書本、閱讀上的友誼。我們都是“大書蟲”(用法語說是“圖書館的老鼠”),常?;ハ嘟o對方推薦書看,有點像玩讀書競賽的游戲,看誰讀得快,讀完就一起交流心得、點評作品。波伏瓦和薩特都有很多優點,善良、忠誠、慷慨,他們幫助過很多人,也介紹我認識了他們的朋友,從此我走進了“薩特-波伏瓦的圈子”。
黃葒:我知道你在60年代為加拿大廣播電臺做了很多法國名人專訪,像薩特、波伏瓦,還有他們的朋友讓·熱內、娜塔莉·薩洛特、瑪格麗特·杜拉斯、弗朗索瓦茲·吉羅、西蒙娜·韋伊、米歇爾·萊里斯……你也為很多媒體如 《多倫多之星》、《新觀察家》、《潮流》、《花花公子》、《巴黎評論》等寫過大量的報道。這和他們對你的影響是不是都有密切的關系?
戈貝爾:是的。記得有一天,波伏瓦對我說:“薩特覺得你在巴黎要比在渥太華更幸福,薩特近來的戲劇很掙錢,我們可以資助你在巴黎生活幾年?!蔽掖蠼校骸安?,海貍(我這樣稱呼她,和薩特一樣),我不能!我可是讀《第二性》長大的!”自由的前提是能夠經濟獨立,女人首先應該學會自己養活自己。盡管我很喜歡法國,盡管每次不得不離開巴黎的時候我都愁腸百結!我回到加拿大繼續深造,做了博士論文,成了卡爾頓大學的年輕老師。六十年代,我一邊教書,一邊在報紙上發表文章(波伏瓦、薩特常常介紹身邊的朋友跟我做訪談,我掙的錢足夠我每個夏天飛去巴黎小住,回到他們身邊),同時我也有幸在電臺和電視上談論文學,因為我偉大的祖國當時正處在一個人們所謂的 “平靜革命”的年代,正在向世界開放。
黃葒:就在這時候,你產生了給薩特、波伏瓦拍攝影片的念頭,他們是不是非常爽快就答應了呢?
戈貝爾:他們說只要這些影片能讓我掙到足夠來巴黎的錢,那他們就很樂意接受加拿大廣播電臺的拍攝。于是,1967年,我拍攝了三部關于他們的影片,每部都是一小時,一部是《雙人像》,一部是薩特專訪,一部是波伏瓦專訪。因為我當時還很年輕,他們請了資深記者克洛德·朗茲曼來協助我一道采訪,朗茲曼是波伏瓦的最后一個情人 (當時他們的愛情故事已經結束,但偶爾在影片中還是可以捕捉到一兩個溫情脈脈的眼神交流),也是后來長達9小時的揭露納粹屠猶的影片《浩劫》的導演。
黃葒:2006年你攜片來中國巡回演講,當時放的就是《讓·保爾·薩特和西蒙娜·德·波伏瓦雙人像》,我們在片中第一次看到《現代》雜志的編輯部,看到薩特彈鋼琴,看到薩特的母親、養女,看到這對文字情侶肩并肩坐在書桌前寫作,煙抽得很兇。
戈貝爾:這是影片中我最喜歡也最讓我感動的畫面,現在有些“波伏瓦迷”和“薩特迷”勢不兩立,力圖徹底否定兩人在創作中的交流和合作關系,這是非??尚σ彩欠浅?杀?。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那是新浪潮的年代,我們肩上扛著攝像機可以在巴黎滿大街拍攝,在飯店,在花神咖啡館,在報攤,在薩特母親家里……
黃葒:黑白片的純粹和人物特寫的觸目驚心。除了《雙人像》,你和朗茲曼還對薩特和波伏瓦分別做了一小時的專訪,你這次來華是不是要給中國觀眾播映《波伏瓦專訪》呢?
戈貝爾:是的,這次我要在南京、上海、西安、北京的多所大學和法語聯盟、文化中心播映。觀看這部影片時我要特別提醒觀眾注意當時的歷史背景,這部資料片是四十一年前拍攝的,當時世界上都在發生些什么事情呢?那是冷戰時期。1967年也是越戰時期,波伏瓦和薩特都參加了羅素法庭對美國發動越南戰爭所犯下罪行的控訴。當時,讓波伏瓦大受震動并曾激起她強烈抗議的阿爾及利亞戰爭已經結束。這也是引起法國社會無數變革、動蕩的1968年五月風暴的前一年。但法國婦女解放運動還不明顯,要等到幾年后才在美國女權運動的影響下蓬勃發展起來。
黃葒:1967年波伏瓦已經處在榮譽的巔峰。她剛花了十年時間寫了回憶錄的三部巨著 《閨中淑女回憶錄》、《盛年》和《時勢的力量》,還有描寫她母親去世的書《寧靜而亡》……
戈貝爾:薩特認為《寧靜而亡》是波伏瓦寫得最好的書,我本人也很喜歡這本書,死亡是一個縈繞不去的哲學命題。波伏瓦的作品大多是悲劇性的。在回憶錄的第三卷,1964年出版的《時勢的力量》的最后,她寫了著名的一句話:“我受騙了?!庇幸徊糠肿x者很震驚,至少很困惑。她的意思是不是從某種意義上說,她的一生都錯了,虛度了?當時還很年輕的我需要很大的勇氣才敢問她這個問題。她要如何解釋她是快樂的,但同時又時刻受到時光的流逝、偶然、衰老、死亡的覬覦?波伏瓦勇敢而坦誠的回答了這些問題。她說她認為自己的一生沒有虛度,因為她幾乎實現了所有的童年夢想,她引用了歌德的一句名言:“什么是美好的人生,那就是在成年實現年少的夢想?!钡酥詴械綈澣蝗羰?,那是因為當回顧往昔,總會發現過去的生活并不能任由你握在手里,仔細端詳,它已經不再屬于你。而未來,小時候未來是無限的,而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無限在慢慢變得具體,最后變成了極其有限的未來,大限將至,誰都會有一種受騙、挫敗的感覺,因為黎明的許諾只是黃昏的暮色熹微。
黃葒:波伏瓦當時才五十九歲,在今天看來還屬于老當益壯的年齡,為什么會有這么蒼老的感悟呢?
戈貝爾:有一天她跟我提起被“存在的空虛”所侵襲的人生?;蛟S這是一種作品已經寫完、人生已經走到盡頭的感覺,她認為五十九歲的自己已經蒼老了,不可能再有愛情,不可能再像年輕時候一樣可以一個人或幾個人一起出去遠足露營,感覺體力不支,記憶力退化。這是一種心理年齡暗示,我們在影片中看到的依然是她美麗而自信的臉龐,穿著一件素雅的白色有銀色條紋的高領毛衣,白色蕾絲花邊的襪子,涂著指甲油,手勢極富表現力。她是個靦腆的人,說話的時候嗓音有點沙啞,難以模仿。她說話有種訓練有素、意志堅定的風格,她過去是個教師,她說話的語速很快,思路敏捷而堅定。
黃葒:波伏瓦對當時法國及其世界各地的女性的處境怎么看?
戈貝爾:這也是這部訪談片的一個主題。當時女性的處境跟今天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1949年波伏瓦發表了《第二性》,被譽為“女權圣經”而廣為流傳,但她的書并沒有產生她所期望的巨大影響。1967年她的印象是一切都沒有任何改變,當時波伏瓦認為婦女境遇只有通過社會主義制度才能夠得到根本改變,她還沒有預料到70年代轟轟烈烈開展起來的自覺的女權斗爭,女性要求把命運握在自己手中,尤其是通過了重要的允許避孕和流產的法律。她一直忠于自己的主要命題,認為只有通過工作,女性才能實現自我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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