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鬧鐘響了。你不情愿地掙脫了殘存的睡意,開始迎接新的一天。
墻上掛著日歷,圈出了這個月里一些重要的日子:朋友生日,預約看牙,好不容易搶到門票的演唱會。你匆匆掃了一眼,今天只是一個普通的工作日,并沒有大事要發生。
地鐵列車準點到來,你擠在人群里,心想著出門又晚了點兒。你已經很習慣這條通勤路線了,知道到哪一站要花多久。
走出車站,突然就碰上大雨。每年夏天都是這樣。你小跑了一陣,在公司樓下打上了卡。離遲到還差三分鐘。
工位上的時間總是要比在床上走得慢,一坐就是半個世紀。你感到一陣腰痛,錘了幾下,想起來前兩天看過的一篇推文,說什么“許多老年病正在年輕化”。你從瀏覽歷史記錄里翻出了這篇文章,和絕大多數推文一樣,說了等于沒說。
但你確實感到自己正在變老。學生時代能熬一整個通宵,現在不到10點就哈欠連天。健忘程度也在加深,老是想不起來昨天把東西放在了哪兒。
終于磨到了下班點,抬頭一看,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你回到家,打開冰箱,掏出上周末屯的食材,看了一遍標簽里的“最佳賞味期限”。很不幸,有幾樣菜已經過期了。
好不容易吃完、洗完,時針已過九點。期待很久的網劇上線了,你迫不及待打開pad,躺在床上看了起來?,F在的網劇,總是會設置會員超前觀看,也不知道超前在哪里。
但你連一集都沒看完。劇里男女主還沒正式相遇,你已經在夢里跟周公相遇了。窗外雨聲漸止,只有滴滴答答的鬧鐘,還在等待天明。
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打工人,普普通通的一天。更準確地說,是被各種各樣的時間支配著的一天。
與我們可以隨意前后移動的空間不同,我們無法控制時間的流動。我們在衰老,我們周圍的環境也發生了變化,它們要么是自然發生的,要么是我們行為的結果。在某種程度上,我們能控制的就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對待自己存在的方式。
然而,究竟什么是時間呢?我們從手表、鬧鐘、日歷上看到時間,也從一餐一飯、春去秋來中感受時間。在科學哲學家看來,這兩種“時間”是不同的:前一種“時間”由物理測量得來,擁有相當的數學精度,并且被人為設定了公共的標準。而后一種“時間”則來源于我們的直接生活經驗,即使我們扔掉一切計時設備,它依然在我們的生命里發生、流逝。
在阿信今年出版的《何為科學》一書中,三位科學哲學家為我們展開了上述“時間”之辨。書中為我們回顧了近代以來科學哲學界中“時間”觀念的演變,并指出,現代人所身處的“被時間所支配”的困境,正來源于一個認識上的“盲點”:
把物理學中的時間——時鐘所測量的東西,視為唯一實在的時間,卻忽視了真正作為基礎的、我們在生活中經驗到的時間。
以下為書中有關內容的整理摘編。
時間的空間化
盲點出現在這兩種相互對立的思考時間的方式之中:把時間作為生活時間(來自經驗的時間)和把時間作為時鐘時間(時鐘測量的時間)。第一個指出這一點的思想家是法國哲學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
在柏格森的第一本書《時間與自由意志》中,他提出了一個極具創造性的概念:時間空間化。
什么意思呢?想象一下,當我們提到“時間”這一概念時,最先映入我們腦海的是什么?一個劃分成12格的表盤?一張歷史課本中的大事年表?還是一個沙子在底部不斷堆積的沙漏?無論是哪種情況,我們都在使用幾何中的“點”和“線”這種通過數學語言表達的空間屬性來表征心靈中的時間。當我們把時間看作一系列相互外在的點時,我們就把時間空間化了,將時間概念化為一系列離散、同質且相同的單元(如秒)。這就是時鐘時間。
時鐘時間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好處,那就是便于測量。我們已經知道,為了測量某樣東西,需要用標準來規定計量單位。例如,標準米曾經被規定為保存在巴黎的一根特定鉑金棒的長度?,F在它被定義為“原子鐘在極短的時間間隔內測量出的光在真空中行進的長度”。但請注意,用于測量長度的標準米本身就有一個長度(鉑金棒的長度、光行進的長度)。也就是說,我們用長度來測量長度,用體積來測量體積。因此,標準單位本身就是它所測量的屬性的例示。
讓我們將其應用于時間上。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見,我們用時間來測量時間,但是隨后我們卻把時間轉化為空間。假設我們想測量一個物體從一個地方運動到另一個地方所需的時間。古希臘人(以及古希臘之前的許多其他文化)意識到,我們可以使用一個運動來測量另一個并行的運動,比如用日晷上影子的運動(或者水鐘里水的流動)來測量物體的運動。隨著物體的運動,物體的影子也在運動,我們可以感知和記錄這兩種運動和位置變化的相關性。如果我們對日晷上影子的位置進行編號,我們就可以按照前后順序來排列它們,盡管它們同時存在。因此,我們說位置5在位置6之前、在位置4之后。這樣一來,我們把時間——從并行運動之前到并行運動之后——轉換為空間中同時存在的已被編號的相對位置。
正如亞里士多德在其《物理學》一書中所說:“但是,不論何時,只要有一個前和后,那么我們就說這是有時間的,因為時間就是吻合前后順序的關于運動的數字?!鼻昂秃笫怯扇贞猩嫌白拥倪\動給定的,運動的數字是由相對位置給出的。需要注意的關鍵是,為了測量時間,我們必須使用時間,但在構建時間標準(即時鐘時間)的過程中,我們將時間空間化了。柏格森進行了進一步說明:“一旦我們試圖測量它,我們就會不知不覺地用空間代替它?!?/strong>
綿延:時間如河流
但在我們的實際生活經驗中,時間并不是這樣的。
在牙科診療椅上的一個小時和與朋友共酌的一個小時是非常不同的。一群跑者可能會在兩小時內跑完21公里的半程馬拉松,但這兩小時的流逝對于每個跑者來說有著很大的不同。這就是生活時間。
對柏格森來說,生活時間是真實的時間,而時鐘時間只是一個抽象概念。生活時間就是“生成”(becoming),它是連續的、不可逆的、非對稱的——孩子會成長為成年人,而不是相反,同時如果我們拋掉“18歲”的人為規定,我們甚至沒有辦法確認,孩子究竟在哪一刻成為了成年人。這表明,生活時間不是一個個“點”,因而也就不是由這些點組成的“離散的連續”。它是由無數(準確來說,是無法“計數”)重疊和變化的階段組成的,每個階段在質上都是獨特的,并且過去、現在和未來的階段相互滲透。童年的回憶會一遍遍在成年人的腦海中放映,對死亡的恐懼也絕不只是在死亡的一瞬間才會降臨。
將時間比作河流,是許多古文明共同的智慧之喻。河流不是一條線,在它一定的寬度中,岸邊的流速也許不同于河心。來自上游的一朵浪花會在下游重新被你發現,與此同時,盡管它一刻不停地注入大海,卻從未在人們的視線里流盡;盡管它一刻不停地更新自己,人們依然稱呼它以同一個名字。在柏格森看來,生活時間就是與河流一樣的一種“綿延”,而將時間空間化則讓我們失去了這種綿延。
音樂和舞蹈是理解綿延的好例子。旋律和舞蹈只存在于綿延中。它們既不存在于某一瞬間,也不存在于一系列離散的時刻。旋律中的每一個音符都有它自己獨特的個體特征,同時又與前后的其他音符和無聲處相融合。舞蹈中的每一個手勢和舞步都格外突出,同時也與其他手勢和舞步合為一體。前面的音符和舞步在當下的音符和舞步中留存,后面的音符和舞步已經滲透到當下的音符和舞步中。即使是模仿離散的序列性的旋律和舞蹈,也無法避免將其獨特的元素融入其間的無聲處和停頓中,從而也融入彼此。旋律和舞蹈從根本上看都是綿延的。
柏格森并不反對時鐘和測量。他反對的是用時鐘時間悄然替代綿延,用空間量代替時間性。他反對那種認為用時鐘測量的時間是客觀實在的,而綿延僅僅是心理上的想法。相反,自然作為流逝,作為一種純粹的生成,是在綿延中被賦予的,而綿延是用時鐘構建時間系統的源泉。
當我們將時鐘時間客觀化,并將其視為唯一真實的時間,卻忘記了它在流逝的具體實在中的必要來源時,盲點就出現了。時間作為流逝,是在綿延的經驗中賦予我們的。柏格森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測量以綿延為前提,而綿延則回避測量。
時鐘不測量時間,我們才測量時間
前面已經說過,我們用長度測量長度,用體積測量體積。那么,如果要用時鐘來測量綿延,那么時鐘本身必須具有綿延。它必須是一個持久的時間實體。它必須是其所要測量的屬性的例示。
當然,我們認為時鐘是持久的時間性事物。但柏格森要求我們仔細觀察。時鐘的任何狀態——在他的例子中,指鐘擺擺動的任何位置——都是外在于其他狀態的,就像一條直線上的點或鐘表上的數字一樣。時鐘可以被描述為一個擁有有限狀態的機器,其中的每個狀態都是外在于其他狀態的,每個狀態都是空間中一個位置與另一個位置的并列。每個狀態都只是現在,沒有任何過去的痕跡。過去的狀態不能在現在的狀態中持續。過去鐘擺的擺動或時鐘的報時并不與現在鐘擺的擺動聯系在一起,而是被理解為與之相關的過去。我們在記憶中把它們結合在一起,但時鐘本身做不到這一點。
然而,如果沒有這種過去和現在的結合,綿延就不能被記錄下來。所有能被記錄的是一個又一個不與其他狀態重疊的狀態,但是這樣的順序本身是不能被記錄的,因為這需要我們記憶的參與。
記憶是綿延的一部分,每一個綿延在它的現在中都包含著最近過往的線索。然而,時鐘沒有記憶。它缺乏綿延,因此無法測量綿延。
柏格森并不否認我們可以測量時間。
相反,他的觀點是時鐘不測量時間,而我們會測量時間。一個鐘表顯示10:59,然后顯示11:00,這不是在測量時間。測量要求我們看著時鐘,讀取鐘表上的數字,并注意到出現了變化。我們必須把時鐘的先前狀態保存在我們的記憶中,保存在我們綿延的意識中。若拿走測量者的記憶,你就不再擁有對時間的測量。時鐘時間以生活時間為前提。
這一點很好理解。把一個人關在一個暗無天日的房間里,身邊只有一個不顯示日期的鐘表。當他迷迷糊糊一覺睡醒,他其實無法確認到底過去了多久:是睡了8個小時,還是20個小時,甚至是32個小時?沒有生活時間的參照,時鐘時間將失去它一直以來約束我們的效力。
柏格森意識到,我們測量時間的精確度越來越高。但他堅持認為,我們無法在測量中確定綿延。綿延沒有也不可能有標準單位。當我們測量時間時,我們不會測量綿延。相反,我們從綿延中抽象出一些東西,并以此構建一個時間序列。
即使我們測量心理學家和神經科學家所說的“主觀綿延”,也就是與感知者有關的刺激的時間長度,上面的論點仍然是成立的。主觀綿延是應用于感知的時鐘時間,而不是柏格森意義上的綿延。事實上,將柏格森提出的關于綿延的概念等同于與物理時間相對的心理時間是一種錯誤的想法。柏格森并不是說綿延是一種心理現象,而時鐘時間在物理上是實在的。相反,柏格森斷言物理學中定義的時間(時鐘時間)不能脫離作為流逝的時間,就像在對綿延的經驗中體會到的那樣。時鐘需要讀鐘者,讀鐘需要意識,而意識本質上是綿延的。
盲點、矛盾與失憶
從日晷和水鐘,到沙漏和重量驅動的機械鐘,計時設備有著悠久而迷人的歷史,推動其發展的主要動力是人們對更高精度的不懈追求。但是,我們應該記住,任何計時裝置的有用性取決于我們通過自身的感官收集到的信息,而這些信息通常是通過觀察得來的,比如觀察日晷上投射的影子的位置、時鐘指針的位置、石英晶體振動頻率的讀數,因此計時裝置與我們的生活經驗直接相關。計時裝置將無法形容的流逝經驗轉譯成數字語言。這樣一來,計時裝置似乎將時間物化,使時間具有與物理測量(如距離、重量、速度或壓力)相當的數學精度。時鐘越精確,時鐘時間似乎就離生成、流逝和綿延越遠。
然而,任何物理測量都不可能絕對精確。每一種工具或裝置的精度都是由其設計所決定。如果一個時鐘的精度為納秒(十億分之一秒),那么就不能相信它能捕捉到皮秒(萬億分之一秒)尺度上發生的現象的細節。因此,對于特定尺度的測量而言,每一層的實在都存在一個難以把握的更底層的實在。即使在數學上,我們可以把時間分成越來越小的塊,我們也不能期望無限地測量這種不斷縮小的時間間隔。無限可分的物理時間是一種數學抽象概念,它起源于中世紀晚期的時間軸,即一條標上了實數的直線,它是一種用于模擬時變現象的有用工具。然而,時間軸和時鐘表盤一樣,都不應該被認為表征了時間的實在。
時鐘并不能揭示時間的真正本質;它是一種工具,人們發明時鐘是用它來抽象經驗中時間流動的某些方面,并以一種系統的方式測量時間?,F代時鐘是科學工作間的產物,是科學家和工程師們共同努力的結果,他們將經驗的各個方面分離出來,并從中構建出可測量的不變量。但是,不管工作間中出現的鐘表有多精確,我們對時間的理解仍然植根于綿延,這是一種關于生成的不可還原的經驗。
把物理學中的時間——時鐘所測量的東西——視為唯一實在的時間,是導致盲點思維鏈的一個明顯的案例。首先,我們用數學時間悄然替代了生活時間。接下來,我們通過宣稱抽象的數學時間是實在的時間而犯下了具體性誤置謬誤。最后,我們忘記了,在綿延里所給予的關于流逝的具體存在,是時間概念意義的初始來源和條件。這種遺忘就是經驗失憶癥。
盲點的時間觀給我們帶來了困擾。在數學方面,當我們考慮更短的時間間隔時,我們所謂的對現在的經驗就會消失而變成無綿延。無綿延不僅與我們對時間流逝的當下經驗和它永遠流動的本質相沖突,而且還將數學奇點上升成了謎題和矛盾:持續的東西怎么可能是由被定義為無綿延瞬間的點狀時刻構成的?
我們需要將特定時間概念的目的與由于經驗失憶癥而認為這一時間概念擁有本體論上的優先性的沖動區分開來。為了描述自然現象,科學敘事需要最大程度地從人類對綿延的經驗中抽象出時間的流逝。在科學中,時間的流逝必須是有序而精確的,對于所有擁有相同時鐘時間的觀察者來說都是一樣的,至少對于那些處于同一參照系的觀察者來說是一樣的。物理時間必須有一個普遍的標準,這一要求導致了牛頓絕對時間的上帝視角。
然而,科學需要使用一個數學上的精確的時間定義,但這并不意味著該定義具有任何本體論上的優先性。堅持認為關于時間的定義具有本體論上的優先性,是導致經典物理學盲點的一個主要因素。
人類時間包括生活時間和抽象的數學時間線,后者產生于前者。如果最初沒有時間流逝的經驗,我們就不可能建立一個抽象的物理時間概念。時間的數學化——表現為由無綿延的多個瞬間組成的連續線——構成了一幅地圖,自然的流變是地圖上的風景,我們對時間的流動擁有的難以言喻的經驗——柏格森所說的綿延——是我們穿越風景之旅的載體。
這份地圖有一個清晰的目標:以盡可能高的精度對自然現象進行數學描述。但如果你不懂地圖繪制的是什么,你就不能成為一個地圖繪制者。地圖繪制者不應該忘記那些無法在地圖上顯示出來的東西——在土地上行走的經驗、山頂刺骨的寒冷、穿過森林樹木的斑駁光線。哪些細節對哪些特定目的而言是至關重要的?如果地圖繪制者不理解地圖的目標,就會讓地圖的使用者迷失方向。
自柏格森提出“綿延論”以來,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物理學意義上的時鐘時間,已經深入每一塊大陸的每一座城鎮、每一個家庭。它是如此統一、精確、標準,變成公司的規章、學校的鈴聲、工廠的制度、馬路上的紅綠燈。它們成功支配了我們的生活。
但正如柏格森所說,這些時鐘時間,永遠無法取代我們在生活經驗中真正感受到的綿延。生命的價值,從來不在于要“趕”在什么時間之前完成什么目標;無論趕不趕得上,生命都是一場值得回味、值得經歷,也值得期待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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