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榮/文
8月28日,既非馬丁·路德·金的生日,也非他的祭日,而是他那篇“我有一個夢想”的演講日。那一天,美國首都華盛頓的林肯紀念堂前的國家廣場再一次“讓自由的聲音響徹(Let freedom ring)”。
今日中國,對金的“夢想”是極為熟悉的。中國是學習英語的最大國,而“我有一個夢想”又是英語課本的必修課。不過,這個“夢想”誕生的故事,未必人人知道,而美國如此隆重紀念這個夢想的意義何在,也值得我們深入探尋。我不斷搜尋關于這個“夢想”的資料:視頻、文獻、傳記,越往深處走,越能感受這個“夢想”的震撼。
半個世紀的金的夢
50年前,馬丁·路德·金的“夢想”是在那一次“向華盛頓進軍”的集會上發表的,而這一次“進軍”是一系列黑人民權運動的頂峰?;赝麣v史,我才知道,創造了這個偉大“進軍”的契機是多重的,它有一個深遠的背景,而這些契機和背景正是“我有一個夢想”的動機。
這次“進軍”有一個隆重的緣由,這就是紀念林肯總統發布“解放奴隸宣言”100年;同時它又有一個積極的動議,這就是呼應新上任的肯尼迪總統在6月11日發布的“公民權利”的講話;但是,除了這些“正當理由”之外,還有一個很激憤很直接的動因:就在肯尼迪總統發布“公民權利”講話的第二天,黑人民權運動的領袖人物之一麥德格爾·埃威爾斯(Medgar Evers?。┍灰粋€白人極端分子開槍射殺。這一事件引發了全國的騷動。
本來,1963年的“向華盛頓進軍”的發起人較早時候就已經向內政部提出了申請,但內政部以“交通協調太復雜、林肯紀念堂游客太多”為理由,建議“進軍”集會在華盛頓紀念碑一側的劇院廣場舉行。這是一個很委婉的“建議”。其實,林肯紀念堂在首都國家廣場的西端,而劇院廣場就在這個廣場的東頭,地點都在首都的核心,但是,景觀大不相同,意義也大不一樣。所以,“向華盛頓進軍”的發起人堅持要求按原設計游行。為了壯大聲勢,爭取內政部的認可,“進軍”活動的發起人廣泛發動各個黑人民權運動組織報名參加這一行動。馬丁·路德·金就是在這個時候加入“向華盛頓進軍”的“同盟”的。
度過激憤的6月,幾乎全國都被動員起來了。到了8月中下旬,在多重契機組合作用之下,“向華盛頓進軍”終于獲得批準。于是,各方民權組織開始籌備這次進軍。從留下的視頻資料上可以看到,美國黑人完全像準備節日一樣,準備這次“進軍”,他們唱著歌印刷宣傳品,滿帶笑容準備標語牌。臨近28日,美國黑人從各地向華盛頓進發,一輛輛汽車、一列列火車,載滿參加“進軍”的黑人兄弟姐妹們,同時也滿載激情,滿載做平等人的自豪,滿載著勝利的喜悅。男人西裝領帶,女人長裙花帽,鄭重其事。
面對這樣的集會,怎樣演講?金和他的伙伴也是頗費心思。前一天晚上和第二天的上午,他們都在準備這個演講。鑒于“進軍”的紀念性質的主題,包括金在內的領導人們所制定的策略,是“盡量保持演講的平和,以免引發公眾的抗議”。按照這個原則,金準備的講演主題是:一、強調林肯解放奴隸宣言之后100年的今天,“黑人還沒有得到自由的悲慘事實”;二、要求美國兌現“共和國締造者草擬憲法和獨立宣言的氣壯山河的詞句時,曾向每一個美國人許下了諾言,他們承諾給予所有的人以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的不可剝奪的權利”;三、黑人為民權抗爭不會被停止,“除非正義和公正猶如江海之波濤,洶涌澎湃,滾滾而來”(引文根據美國大使館發布的中文翻譯版本)。這本來已經是一篇極富激情的演講。但是,一個突然的召喚,讓馬丁·路德·金爆發出了那個偉大的夢想。
并非偶發的即興
幾十年來,每次讀到這個“夢想”,我都不能不被它每一行文字所激動。那么,產生這個偉大夢想的動機又是如何呢?在“夢想”50周年之際,我很想搞清這個夢想誕生的故事。
當我找到1963年8月28日“向華盛頓進軍”的《議程表》的時候,這一場美國人權運動史上最壯觀、最成功的盛大游行,在我眼前復活了。金的“夢”,似乎也可以解釋了?!蹲h程表》見約翰·F·肯尼迪圖書館,美國國家檔案館網頁,是一份極其珍貴的文獻。
8月28日“向華盛頓進軍”的最高潮是林肯紀念堂前的集會,其議程一共有18項,其中演講有10個,馬丁·路德·金排在最后,是全部議程的第16項。集會組織者這樣安排,是考慮到金的演講天才,所以才讓他唱“壓軸”大戲嗎?金的確早已從上個世紀50年代開始參加黑人民權運動時起,就顯示出自己作為一個牧師的“布道”才華。
他和伙伴們準備的演講稿很有感召力:“就某種意義而言,今天我們是為了要求兌現諾言而匯集到我們國家的首都來的。我們共和國的締造者在草擬憲法和獨立宣言的氣壯山河的詞句時,曾向每一個美國人許下了諾言,他們承諾給予所有的人以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的不可剝奪的權利。”這樣的表達式,可以稱為講演藝術的典范。
但是,輪到金演講的時候,“向華盛頓進軍”已近尾聲。集會前,人們走了很多路,演講開始前,人們在國家廣場上已經盡情豪放了。而講演和歌唱也已經進行了3個小時,聽眾已經被“自由之聲”不斷響徹了,畢竟已經疲憊,甚至有人已經脫掉鞋子,坐在國家廣場倒映池(Reflecting Pool)邊上泡腳了。正是在這種情況下,當金按準備好的講稿講到一個段落的時候,當時也站在講臺上的黑人女歌手瑪哈利亞·杰克遜打斷了他的演講,她對金大聲喊道:“跟他們講講‘夢’,馬??!”于是,金把準備好的講稿推到一邊,開始了著名的“夢想”。
有人由此認為“我有一個夢想”是一篇“非凡的即興之作”。然而,繼續閱讀背景文獻就會知道,金的“夢想”,的確是“非凡”的“夢”,但又并非是偶發的“即興”。歌手瑪哈利亞·杰克遜能在關鍵的地點、關鍵的時刻呼喚出金的夢想,是因為早些時候,金就已經在另外的許多場合發表了他的“夢想”。
1960年的一次演講中,馬丁·路德·金宣講美國夢和黑人夢關系。1962年至少兩次宣講“夢想”。保存下來的關于“夢想”的草稿有幾個版本,其中一個草稿上面標注:“常用”、“不再用”,另一個草稿寫著“常用演講”,這個“常用演講”稿似乎是金總要隨身攜帶的。1963年8月28日這一天,一個叫喬治·拉文萊的黑人作為自愿者在講臺上擔任保安,當金講完“我的夢想”折疊講稿準備離去的時候,喬治搶步上前說:“金博士,能把您的講稿送給我嗎?”金笑了,把正要塞進口袋的講稿給了他。喬治說,這份講稿恰好是28日演講的后半段,也就是那個無比珍貴的“夢”?,F在,很多人想從喬治手中購買這份“夢”。喬治表示,再高的出價,他也不會動心,因為這是他想留給子孫后代的“傳家寶”。
金的夢想的邏輯
讓我們想想記憶中的“我有一個夢想”。起始一段便充分表明馬丁·路德·金的這個“夢想”是深思熟慮的:“我仍然有一個夢,這個夢是深深扎根于美國夢中的”。這樣的文句讓我們知道“我的夢”和“美國夢”有多么深的關系。此“美國夢”絕非彼“美國夢”,金所說的美國夢,不是1931年亞當斯在《美國史詩》中所說的那個“美國夢”,因為這本書的“美國夢”已成為家喻戶曉的詞組;金的美國夢自然不能等同于淘金者所追求的“美國夢”。金的“夢”從根本上說是《獨立宣言》的核心理念:人人生而平等,人生來就有基本的自然權利:那就是生命、自由和對幸福的追求。
“我的夢”扎根于這樣的“美國夢”,這是“我有一個夢想”的最根本的邏輯力量。因為有了這個“扎根”,“向華盛頓進軍”就符合憲法,而正因為有了立國者設定的“美國夢”,就應該允許“我的夢”。那么,美國立國者既然要按照自然法則而強調“天賦人權”,其必然邏輯就必定是1963年8月28日的“我的夢”,否則它便永遠是一張“空頭支票”。要知道,早在1776年,杰弗遜起草《獨立宣言》的時候,已經考慮把廢除黑奴制寫進去,這也是邏輯的力量:既然要把“人人生來平等”寫入宣言,自然應該廢除奴隸制。但是,當時,這個簡單的邏輯卻遭到多數人的反對,杰弗遜只能作罷。100年后,林肯總統接過這個邏輯,通過一場戰爭,把立國者“美國夢”的邏輯在文本上實現了。盡管這個文本依然屬于金所諷刺的“空頭支票”,但是,它畢竟進入了美國的法律,因此,100年后,金的黑人的“夢想”才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出來。假若1960年代的美國是一個專制的國家,金能找到一個廣場,然后在那里高唱“我有一個夢想”嗎?
2857號巴士上的風波
在50年前那次“向華盛頓進軍”的議程表上,18項議程中的第5項是“向黑人婦女自由戰士致敬”。被崇敬的黑人女性有六位,她們的故事都是可歌可泣的詩章。其中羅莎·帕爾科絲(Rosa Parks)更是一位特殊人物。20世紀50年代,美國黑人民權運動就是因為這個女性對種族歧視的勇敢抗爭而涌向高潮的。
這個抗爭就是1955年發生在阿拉巴馬州蒙特馬里市的“不讓座事件”。
蒙特馬里在1900年通過了一項“城市條例”:巴士座位分為“白”席位和黑席位。表面看,這個條例也是“民主投票”的產物。但是,當時本質上只有白人才有投票權。問題是,該條例還有這樣的“人權”條款,它明確規定:無論公共巴士是否人多,都無權要求任何一個乘客讓出自己的座位。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蒙特馬里的巴士司機在沒有白人乘客的時候,也要求黑人離開“座位”。按當時的車型,蒙特馬里的公共汽車把前四行劃給白人。黑人座位則在巴士的后面。白黑之間,還有雜色座位。如果巴士乘客超過了75%,那么,中間的幾排座位是“機動”的,不確定是黑還是白。按“條例”,這一部分座位應該是誰先上車誰座。但是,黑人坐到上面的時候,如果有白人上車,巴士司機總是要求黑人讓座。如果后面的黑人座位已經滿員的話,這個黑人就要站著,即使白座位空著。如果乘客再多,司機就會要求黑人下車。甚至,當“雜色”的機動座位上坐了白人,那么,同一排的其它座位即使是空著,司機也不允許黑人落座。這樣的“條例”,如今說起來真是不可思議,但是,當年,即1955年的美國,就是如此。
這時的公共汽車有前后兩個車門,一般是前門上車打票,但在蒙特馬里,如果前排坐了白人,黑人則在前門打票之后須下車,然后繞到后門再上車。
1943年的一天,20歲的黑人姑娘羅莎·帕爾科絲從前門登上巴士,并且買好車票,她想從車內走向黑人的座位。但是司機詹姆斯·布雷克不允許,讓她下車。羅莎只好下車,但是當她準備從后門再上車的時候,司機布雷克卻啟動汽車徑直開走了。羅莎只能冒雨回家。
1955年12月1日周四下午6時,工作了一天的羅莎·帕爾科絲在市中心的克利夫蘭大道登上2857號公共巴士,她交付了車資,坐在“雜色”機動座位的第一排右邊靠窗的座位上。當汽車行駛到第三站帝國劇場的時候,有幾個白人上車。其它黑人乘客習慣性地讓出機動座位。而勇敢的羅莎拒絕讓出座位。這一班的司機又恰好是那個詹姆斯·布雷克。布雷克讓羅莎讓出座位,羅莎依然拒絕。“并非人們所說,我并非是因為工作了一天。身體疲乏而不讓座,我是因為我有權利坐在這個位置上,所以我不讓座”,事后,羅莎·帕爾科絲這樣說。結果,布雷克叫來警察把她帶走了。羅莎堅持自己沒有犯法,但是警察依然判定她違反了“巴士分離條例”第6章第11款的規定。羅莎被扣押在警察局,第二天,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蒙特馬里分部主席黑人埃德加·尼克松和羅莎的朋友,白人律師克里夫德·杜爾共同保釋羅莎出獄。然而,12月5日,羅莎被判有罪,罰款10美金,另加4美金法庭費用。
羅莎·帕爾科絲所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引起蒙特馬里市黑人社會的強烈憤怒,也讓白人中持民主態度的人感到不公。埃德加·尼克松聯合蒙哥馬利大學的教授、婦女運動的積極倡導者喬·安娜·吉布森·羅賓遜號召市民抵抗。在羅莎被審判有罪的當天,他們散發35000份傳單,號召蒙特馬里的市民抵制公共汽車的種族歧視:在星期一罷乘公共汽車。
這一場抵抗是蒙特馬里黑人市民的一次悲壯行動。星期一,他們不坐公共汽車,有人搭伴合乘私家車,有些黑人寧可走上30公里上班也拒絕乘坐公共汽車。
這一場抵抗也是美國黑人一次成功的和平抗爭壯舉。
這一天的成功,鼓舞了蒙特馬里市的黑人,他們當天晚上在教堂開會,決定繼續抵抗,并選出了新的領導人,這就是馬丁·路德·金。當時,他只是蒙特馬里浸信會的一個不為人知的年輕牧師。
這場抵抗持續長達381天。因為公共汽車的主要乘客是黑人,黑人的罷乘,導致汽車公司嚴重虧損。最后,蒙特馬里市不得不廢除了種族隔離的歧視性條例。期間,黑人民運領袖,即馬丁·路德·金和他的“戰友們”不斷為羅莎·帕爾科絲案件向阿拉巴馬州法院,以至向聯邦最高法院上訴,結果聯邦法院裁定蒙特馬里市法院的裁決違反憲法。
在這次運動中,羅莎·帕爾科絲的案件成為一個符號,它象征著:社會不公-屈辱-抗爭-勝利。
如今,羅莎被捕前乘坐的2857號巴士,已經成為黑人民權運動的歷史文物,被保存在博物館里。2012年4月18日,奧巴馬來到這輛巴士上,落坐在羅莎拒絕讓出的座位上。我想,奧巴馬此刻也許會想到,他在白宮的座椅和這輛古舊巴士的座椅之間一定存在著必然的、千絲萬縷的關聯。
馬丁·路德·金則在這一次抗爭運動中成長為一個成熟的民運領袖和卓越的演說家。
請牽著我的手,帶我回家
眾所周知,馬丁·路德·金是在1963年8月28日的“向華盛頓進軍”中“脫穎而出”的,盡管他在8年多的黑人民權運動中已經很有名氣了,但是,在NBC電視臺當天的專題新聞中,金在林肯紀念堂前的活動連一秒鐘的映像也沒有,出鏡很多的,是另外的演說者和歌手,可見電視臺在“文案”準備的時候,并沒有料到金將作為這一次偉大的“向華盛頓進軍”的代表性標志,當然也不知道他的“我有一個夢想”將永留史冊。但是,NBC這一專題新聞的最后鏡頭卻“無意”中記錄了金的影像。林肯紀念堂前的廣場演說議程結束以后,黑人民權運動的領袖們進入最后一個向華盛頓的“進軍”:進軍的領袖們前往白宮,向肯尼迪總統提交民權法案。NBC早有準備,定好機位,等待黑人領袖進入白宮領地。時間到了,只見黑人領袖們迎面走來,此刻,馬丁·路德·金走在中心。
但是,1968年4月4日,一聲槍響,馬丁·路德·金倒在了為黑人民權而抗爭的路上。
4月7日舉行馬丁·路德·金葬禮。約翰遜總統宣布這一天是全國哀悼日。葬禮上播放了金的最后一次布道,他說:我努力讓饑餓的人吃飽,我努力讓赤裸的人穿暖。葬禮上,金的朋友,著名的黑人女歌手馬哈里亞·杰克遜,也就是那位呼喚出“我有一個夢想”的女歌手,唱起了金生前最喜歡的一首靈歌:《請牽著我的手,親愛的主》。金在自己的活動中,曾多次邀請馬哈里亞·杰克遜演唱這首歌,以凝聚聽眾的心靈。我找到了女歌手演唱的這首靈歌,低緩的旋律,寬厚的嗓音和那樸素卻又極其深邃的歌詞深深地打動了我:
親愛的主,請牽著我的手引導我,讓我站立我疲憊,我虛弱,我累了。哦,只有那束光引導我度過風暴,度過黑夜。請牽著我的手,親愛的主,帶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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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