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金松 陳哲 喬亞飛

一場由大慶警方跨區到河北打擊“盜油”引發的對峙仍在持續。

7月16日上午，在涉案企業之一的河北滄州海通石油化工有限公司門口，企業員工及家屬代表正在臨時搭建的涼棚和板房內“值班”，防止大慶警方將有爭議的原油拉走。

一門之隔的廠區內，大慶警方派駐的工作人員正在端著飯盆吃午飯，他們在這里已住了兩個多月，自從大慶被盜原油運回受阻后，他們不得不長期駐守在這里。

除企業之外，兩地政府部門之間同樣存在不同意見：大慶方面希望將查獲的原油盡快拉走；滄州方面則希望大慶市公安局拉油之前，主動與企業所在地政府協商，做好員工家屬的穩控、安撫工作，避免引發上訪問題和群體性事件。

在兩地政府部門的交鋒中，矛盾也在不斷升級。大慶市副市長、公安局長曹力偉在其實名認證微博上直指滄州市政府無視法律，滄州公安軟弱無力，任由涉案企業所在地的南大港產業園區為所欲為。

南大港產業園區一位工作人員私下指責說，大慶警方將一個芝麻大的案子看成了西瓜，這種無限擴大打擊面的辦案方式對當地經濟發展的影響非常大。

打不盡的“盜油”生意

有油田的地方就有盜油者，這幾乎是國內石油開采中的共同現象。

對大慶警方而言，打擊“盜油”就像是一場曠日持久的貓鼠之戰，一批“油耗子”打下去，另一批“油耗子”涌上來。

大慶當地有個順口溜，“一袋油、一袋面、一爐油、一頭牛”，不僅顯示了盜油利潤之豐厚，也顯示了盜油涉及面之廣。當地盜油者中有為冬天燒火取暖盜油的，有為補貼家用偶爾為之的，也不乏有靠盜油發財而蓋起一座座新房的。

除了本地人之外，盜油的豐厚回報也吸引了外地人涌入大慶尋找機會。形形色色的盜油者中，危害最大的是借此斂財的職業盜油者。

據大慶市公安局油田分局局長孫化呈介紹，從2005年開始，該局對盜油者堅持“懲大教小”的原則：所謂“懲大”就是要重點打擊以此謀生、斂財的職業盜油者；“教小”則是對一些偶小為之的盜油者，抓住之后實施教育，今后再有類似行為再從重處理。

經過兩年多的打擊，大慶市內的盜油團伙基本肅清，素有“裝備精良”、組織嚴密之稱的“胡老六”、“李四”等盜油團伙相繼被繩之以法。不過，盜油團伙雖被打掉了，但基于盜油的巨大利益誘惑，盜油現象并沒有絕跡。一些膽大的盜油者出獄以后還會去盜油。

孫化呈說，2007年之后雖然大慶市內肅清了盜、煉油的窩點，但一些盜油分子開始向大慶周邊轉移，肇東、安達、齊齊哈爾、哈爾濱等地成為盜油分子新的聚集地。他們從大慶盜竊原油后，再運往這些地方集中煉化。

大慶警方的打擊范圍也開始隨著盜油者的遷移而向大慶市外追擊，并提出“大慶原油偷到哪里就打到哪里”的口號。大慶警方的跨市打擊盜油行動得到了黑龍江省公安廳的支持。

2009年，大慶警方對位于哈爾濱松北地區的非法煉油點進行圍剿，打掉4個涉油犯罪團伙，這是大慶警方跨市打擊盜油的第一起案子。隨后，大慶警方又對黑龍江省內齊齊哈爾、肇東等地的盜油團伙進行打擊。

其中，發生在肇東的“216”盜油案是大慶警方在黑龍江省內跨市打擊盜油案中最大的一個案子，總共涉油8000多噸，涉案者多達百人，其中包括多名公安系統人員，原肇東市公安局局長、明水縣公安局政委等均受牽連。

在“懲大教小”之后，大慶警方在打擊盜油上也開始“截源打傘”，在從源頭控制的同時，要打擊背后的保護傘。“盜油產業一般都是有保護傘的保護才能做大。”孫化呈說。

在“截源”之后，為何依然會有大慶原油源源不斷地被盜出？孫化呈解釋說，大慶油田是一個沒有圍欄的工廠，5000多平方公里內有9萬多口油井，幾千公里的輸油輸氣管線，一些油井就在田間地頭、房前屋后，不光是大慶的一些不法人員在窺視大慶原油，大慶市外、省外也有好多人來盜竊、運輸和銷售大慶原油，管理難度非常之大。

相對于源頭的游擊式盜油而言，收售、煉化盜油的窩點甚至下游企業更容易聚焦。在對黑龍江省內的非法涉油企業進行打擊后，大慶警方打擊盜油的范圍開始跨省、入關。

盜油利益鏈

走出黑龍江省，大慶警方先后在遼寧盤錦、吉林白城、內蒙古通遼等地破獲多起非法涉油案件。

2012年底，大慶警方獲得一個新線索，遼寧有一伙人在收大慶原油。經偵查后發現，這個收油團伙在大慶設有收油點，在這個收油點把油都攬到一起——幾袋、幾十袋到幾百袋堆到一起，然后由遼寧的收油點派車來拉，運到遼寧錦州北鎮市的盧家村進行初加工。

這些被盜原油在遼寧北鎮經過初期加熱去除水分以后，會由河北方面的車過來拉走，兩三天或三四天來一次，往河北拉油。大慶警方派人跟蹤河北來的拉油車，一直追到河北滄州的兩家石油化工企業。

自此，這個盜油利益鏈逐漸清晰，“油耗子”在大慶盜油，匯集后運到遼寧，在遼寧初加工后，銷往河北。

大慶警方在跟蹤期間發現，從大慶到遼寧運送被盜原油的車，都有“溜道車”，即護油車，前面一輛，后面一輛，保護著拉油的大車。前面的車負責開道，看有沒有警察、管理人員，有的話就靠邊停下，沒有就走。后面的車負責看有沒有來追的?？吹接锌梢傻能?，“溜道車”就會來回晃，不讓后面的車超過。

被盜原油從遼寧的煉油點出來到上高速的這段路同樣有車負責保護，上高速之后就沒人管了，尤其是到河北滄州之后，油車更是暢通無阻。“我們看到了，也錄像了，他們只是對超速、超重、超高這‘三超’進行罰款，罰完款就可以走，至于車里拉的是什么沒有人管。”一位參與辦案的大慶民警介紹。

經過專案組調查，這條從大慶延伸到河北滄州的盜油案的線索基本明朗：大慶本地人李殿林等人在大慶盜竊、收購原油后，由遼寧人尚德營安排罐車將匯集后的被盜原油運往遼寧省錦州市北鎮市的預溫點，脫水加工后再售賣給天津市大港區的孫某，孫某又把油品賣給滄州的海通石油產品有限公司和富康燃料有限公司。

4月28日，大慶警方出動近300人，在黑龍江、吉林、遼寧和河北四省同時行動，對該案的犯罪嫌疑人進行抓捕，共63名嫌疑人被采取了強制措施，河北兩涉案企業即占38人。目前已由大慶市肇州縣人民檢察院以涉嫌盜竊罪、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對提請的45名犯罪嫌疑人全部批準逮捕。

在案件的后續處理環節中，兩地的矛盾開始出現。大慶警方欲將查封的涉案原油運回大慶，遭到滄州當地企業員工及家屬代表反對，認為大慶警方在扣押過程中，既沒有確定油品種類，又沒確定油品數量，即便是處理涉案違法物品，也應在法院判決生效后，依判決結果進行處理。

兩家涉案企業所在地南大港產業園區在向上級政府部門的匯報中也提出，應由大慶警方與當地警方共同聘請有資質的機構進行油品鑒定：確定是大慶原油的，由大慶方面運走；不是大慶原油的，應待法院判決生效后執行。

兩地分歧

除對涉案油品處理的分歧外，兩地對案件的處置方式也不同。

南大港產業園區在一份關于案件的匯報材料中指出，大慶公安應該反思在源頭管理上的漏洞，避免源頭失控殃及外地；其次應盡快釋放無辜人員（兩企業打工人員），避免事態升級，發生影響該區穩定的群體性事件；第三，應停止散發傳單，大慶公安擅自散發傳單、懸賞舉報盜竊原油的行為，擾亂了該區正常的生產秩序。

而在大慶市公安局向滄州市委發送的一份案情通報的公函中，也表達了對當地有關部門做法的不滿：當地群眾的種種不法行徑，導致執行原油回收任務的工作人員無法出入，依法起贓程序無法開展。在此期間，當地的法院、安監、環保等部門也前往收油現場，反復多次向大慶警方提出這樣或那樣的無理要求。

這份公函中還指出，有當地群眾給大慶警方寫舉報信，主動檢舉揭發一些違法犯罪人員，揭露當地政府組織群眾對大慶回收原油進行圍攻，安排安監、稅務、法院等部門干擾大慶警方執法，千方百計在處理案件上充當保護傘的行為。

滄州方面也不示弱，滄州警方就大慶警方在當地執法過程中的一些問題向黑龍江有關方面舉報：群眾反映，大慶警方開展現場抓捕時，存在粗暴執法的問題。大慶公安局則回復稱，經調查，公安局工作人員在執法過程中，不存在當地反映的野蠻執法、吃拿卡要和徇私枉法等問題，而當地阻撓執法的問題事實存在。

隨著爭執的持續，原本就有爭議的兩地更加互不信任。大慶市公安局油田分局局長孫化呈介紹，現在和當地公安局對接協商的時候，他們會先把兩個錄像頭支上，正對著全程錄像，談完之后，還要在會談記錄上簽字。“這哪是配合我們辦案，就像我們犯罪了，來審我們，根本不是兩地公安機關配合的正常關系。”孫化呈說。

經濟觀察報記者致電滄州市公安局，希望了解盜油案的相關情況，滄州市公安局表示，采訪該案件需要和省公安廳聯系。河北省公安廳回復稱，經了解，在案件查處階段，滄州警方給予了積極協助，對于其他情況，不太了解。

大慶警方的打擊盜油行動已讓當地的一些石油化工企業風聲鶴唳。一位民營石化企業的老板表示，現在鬧這么兇，不管自己有沒有收大慶的被盜原油，還是先關門躲一躲，比較安全，現在開門的話，萬一被大慶警方闖進來查封了怎么辦。

南大港產業園區有幾個正在施工的項目停了下來。據園區附近一位村干部介紹，區內企業都在觀望，到底會打擊到什么程度。這位村干部還說，這些正在建設的煉油項目，都是一些小煉油廠，沒有什么正規手續。

南大港產業園區一位官員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今年南大港管理區的稅收目標是6億元，但是由于大慶警方來打擊盜油，很多煉油企業都關閉了，現在看這目標恐怕很難完成。”石油化工產業是這個園區的主導產業，有大大小小的石油、化工企業200多家。

南大港黨群工作部副部長李金虎表示，“此次大慶警方跨區打擊盜油確實對園區經濟影響非常大，但我們現在要低調工作，滄州市已經成立了由司法、公安組成的工作組來負責處理這件事情。等案子結束后，會邀請媒體進行一些深度報道、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