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金松

3月27日，因為補償款沒有談攏，河南中牟農民宋合義在自家責任田里阻攔征地企業施工時，被鏟車碾死。三天前，同樣來自中牟的被拆遷戶史國旗在北京大學舉辦的一次法治政府建設論壇上講訴了拆遷維權之艱。

宋合義死后的第二天，中牟縣解放路陽光小區的李敏（化名）和從河南省政府上訪回來的二十多戶居民，正在緊張地看守著自己的房子，他們還沒在拆遷補償協議上簽字，但水和電已經斷了。他們擔心房子隨時可能被政府派來的拆遷隊突然拆掉。

宋合義遇到的征地沖突源自“都市型現代農業示范區建設工程”中的農田流轉；史國旗遇到的是“中牟縣城規劃區綠化全覆蓋工程”中的道路拓寬、綠化；李敏碰上的拆遷則屬于“縣城基礎設施完善改造提升工程”中的特色商業街區改造提升。

這三項工程，均屬于中牟當地正在推行的“新型城鎮化建設‘十大切入點工程’”的組成部分。這個曾經的農業大縣，正在推進新型城鎮化建設的旗號下，以“十大切入點工程”為載體進行大刀闊斧的重建。隨著各項“切入點工程”的上馬，當地因征地和拆遷而引發的沖突也正在日益頻繁而激烈。

新型城鎮化建設對地方經濟的拉動，正在吸引眾多像中牟一樣的后發地區紛紛加入到擴城、改造的大軍。不過，對這些后發地區而言，在享受新型城鎮化帶來的紅利之前，首先要面對的就是拆遷挑戰。

意外死亡

在中牟縣姚家鎮西春崗村，農民宋合義承包的10畝地被河南省弘億國際農業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相中，對方想以每畝800元的價格租用這塊地，但由于雙方沒談攏價格，也就一直沒簽協議。

3月27日下午，弘億公司直接將鏟車開到了宋合義承包的責任田里準備強行施工。宋合義和另外一個村民宋長海站在鏟車后面想阻止施工。據宋合義的兒子宋宏欣介紹說，當時還有一人在指揮鏟車，看到后面有人就大喊不要再倒，但鏟車并沒有停下來。眼看鏟車到跟前時，宋合義一把把宋長海推到了一邊，自己卻被鏟車碾倒。

事故發生一天之后，中牟縣在其官方微博“鄭州中牟縣”上回應稱，經初步調查，鏟車碾人事件是河南弘億農業科技公司施工期間發生的一起意外事故。并表示，公安部門已介入調查，肇事司機已被拘留。下一步將按照相關法律法規進行處理。

宋宏欣在28日下午接受采訪時表示，從鄭州市到中牟縣，沒有一個政府方面的人出面管這件事，弘億公司的人也不出面，并直指對方有錢有勢，已把上上下下各個部門買通。

隨后，宋宏欣還在微博上發出了三條訴求：第一，其父親有可能被蓄意碾壓，因為壓人前，圍觀者曾吶喊提醒司機；第二，肇事司機是開發商堂弟，沒駕駛執照，希望警方徹查；第三，向好心律師求助，絕不放過這些強行征地者。

根據弘億公司網站介紹，這家成立于2011年10月19日的企業，注冊資本1.5億元，注冊地址為中牟縣姚家鎮。公司的基本定位是都市觀光農業，以研發、種植和生產草莓為主，項目的核心區預計占地在3000~5000　畝，輻射范圍覆蓋整個姚家鎮近5萬余畝。項目計劃總投資在8　億-15　億元，正常經營年份的營業收入要達到30億-50億元。

從公司網站發布的新聞來看，曾有河南省、鄭州市、中牟縣各級領導前去考察。弘億公司董事長王勝坤在接受《河南日報》采訪時也曾表示，“項目進展之順利，真是超乎我們的想象。其中的原因，就是得到了各級領導的大力支持?！敝心部h委書記楊福平和縣農委負責人曾多次親臨指導，積極協調有關部門特事特辦。王勝坤表示，在項目最重要的土地問題上之所以解決的好，一是靠地方領導的解釋、協調，二是當地群眾的理解、支持。

不過，在村民眼中，對所謂的理解和支持卻是另一番解讀，“他們（弘億公司）那里的人可厲害，農民打的井他們都給破壞了，讓你沒法種地”、“地不給他，就把你的路給堵住，讓你沒地方走?！?、“敢阻撓，就打傷你，了不起賠你點錢。村里不少人都挨過打?！?/p>

從目前公布的信息來看，此次征地致村民死亡事故中，并未有政府工作人員在場。不過，在中牟一當地居民看來，政府在重點項目的征地、拆遷中為開發商撐腰已是普遍現象。

艱難維權

2013年1月底，中牟縣企業主史國旗等來了讓他失望的判決結果，鄭州市管城區人民法院駁回了其要求撤銷中牟縣拆遷補償決定書的訴訟請求。

在中牟縣景觀大道南沿工程改擴建拆遷中，史國旗的廠房正好在拆遷范圍。據史國旗回憶，當時只是中牟縣政府發布了一份拆遷通告，既沒有去現場測量、評估，也沒有下達正式的補償決定書，就讓拆遷。

史國旗則認為，必須有正式的評估報告，并在評估報告的基礎上達成賠償協議才能拆遷。在拆遷對峙最為嚴峻的時候，史國旗曾爬到了廠房的樓頂，以死相逼。最后，拆遷隊派來的挖掘機在他廠房門口挖了一條深溝后離去，在斷路后，水、電也相繼被掐斷。史國旗的廠房成了一座孤島。

據史國旗介紹說，當時他曾去和負責工程建設的項目部溝通，對方給他下達了一份補償決定書。史國旗則堅持認為，必須要先進行評估，才能談補償問題。項目辦的人還告訴他說，不服就去法院告吧，到哪兒你都打不贏。

2012年2月16日，史國旗向鄭州市政府提出行政復議。兩個月后，鄭州市政府的行政復議決定書維持了原來的補償決定。行政復議之后，史國旗開始委托律師到鄭州市中院起訴中牟縣政府。主要行政訴求為兩點：第一，要求撤銷補償決定書；第二，要求撤銷中牟縣景觀大道南沿工程的拆遷通告。

在對第一個訴求受理立案后，鄭州市中院對第二個訴求則不予受理。鄭州中級法院立案庭認為該通告不是具體行政行為。即便是在河南省高院發出要求鄭州市中級法院立案的通知后，也一直沒有結果。

從與法官的多次交涉中，史國旗感到法官也面臨著壓力。據其提供的視頻顯示，鄭州市中院一位立案庭的法官曾在交涉中告訴他，“我也想給你立案，這種拆遷案件太多了……按照正常的，這種案件肯定能立，現在不是非正常狀態嗎？”

視頻中這位法官還說，“所有的拆遷案件，根據市委、市政府的指示，7月18日后，不能立案了”，“現在拆遷案子都歸市里面管”，“政府它(拆遷)存在一些問題，他們也說了通過自己的渠道解決”，“這種事就是立了案，法院也管不了”，“你也要體諒我們下級的難處”。

在拿到鄭州市管城區人民法院的判決書后，史國旗曾找到主審法官溝通，質疑為什么沒在判決書中列出原告理由：沒有征收決定書、被告超期舉證、評估報告偽造簽名等內容。在史國旗提供的視頻中，主審法官告訴他說，判決書原本寫了原告沒收到征收評估報告等內容，但領導說這些都寫上去就沒法判了，“你這叫誰勝訴？”

中牟縣解放路陽光小區的李敏從河南省政府上訪回來后，其關于給予合理拆遷補償的信訪要求很快就被層層批轉給了其所在的街道辦事處，而包括其小區在內的拆遷工作，正是由街道辦事處負責。

財政困局

李敏對目前的補償結果并不滿意，據其得到的消息，其所在小區的評估補償價為每平方米3900元。在整個“解放路商業街改造”涉及拆遷1988戶居民中，李敏所在的小區是補償最高的一個。這個剛在六年前建成的小區，屬于當地的高檔小區。

在拆遷補償中，李敏有兩個選擇，一是按1:1的補償比例要房子，二是按評估價格給予貨幣補償。由于政府承諾安置房要到三年后才能建好，李敏堅決要錢，“誰知道三年后是啥樣，別說房屋質量，連大概位置在哪兒都不知道?！倍谥苓叺囊恍┎疬w戶安置中，搬遷兩年后安置房還沒動工的并不少見。

不過，根據貨幣補償標準，李敏覺得自己太吃虧。在其所在小區附近的一個新建小區均價在5000多元，經過拆遷這么一折騰，他的房子還要縮水。李敏目標是補償價格至少能讓她買到同樣面積的房子。李敏覺得政府在故意壓低貨幣補償的價格，從而引導拆遷戶選擇房屋置換，在拆遷戶中流傳的一個說法是中牟縣政府沒錢了，并且正在通過財政局提供擔保的方式向各個局分配融資任務。在之前中牟新型農村社區的拆遷中，還曾出現過政府為農民打白條的現象。

負責解放路商業街改造的中牟縣副縣長任程偉則表示，不存在沒錢的問題，只要拆遷戶簽署補償協議書，補償款會馬上打到賬上。對于是否存在向各個部門分配融資任務，他表示，不在他分管范圍，并不清楚。

解放路商業街拆遷改造中一負責做拆遷動員工作的辦事處工作人員表示，目前的拆遷基本是由辦事處在墊錢來做，其所在的辦事處已墊資幾千萬。一些財力較弱的辦事處或鄉鎮在拆遷中出現“打白條”現象也并不奇怪。

該辦事處工作人員認為，現在老百姓的拆遷胃口也大，經常和人家北京比，說北京拆一套補幾套，“北京是啥地方，中牟是啥地方，中牟有中牟的實際情況”。對于有拆遷戶拿出鄭州市政府出臺的《關于加強城鄉規劃土地建設管理和投融資工作的意見》辦法，要求按照評估價上浮30%給予補償，該工作人員解釋說，那個補償辦法只適用于城區，不適用于像中牟這樣的下轄縣。

中國社科院法學所研究員劉海波認為，隨著城鎮化運動的推進，河南的城鎮化違法現象開始增多。而和沿海及一線城市所經歷的城鎮化相比，一是違法性質更為惡劣；二是違法數量眾多；第三是矛盾沖突相當激烈，這將是以河南為代表的中部省份的共同特點。

劉海波認為，這和中部省份地方政府遇到的財政困境是有關系的。東部及一線城市在城鎮化過程中，隨著大量外來人口的涌入，土地升值空間較大，本地居民成為了獲利階層，因拆遷而暴富的現象并不少見，因而在城鎮化中遇到的阻力較小。但在中部一些人口的流出區域，不僅沒有產業支撐，也沒有外來人口分擔城鎮化的成本。

在劉海波看來，一個地方政府的經濟發展成就和財政收入很大程度上是不由它本身的努力來決定的，而是與中央政策、與所處的區域位置高度相關的。所以，在新型城鎮化過程中，要有一個轉移支付來平衡各地財政收入的差異，以實現所謂公共服務均等化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