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宋馥李 每次巡山,郭成喜都會來到黑河源頭,掬幾口水喝,洗上一把臉,清清爽爽地走進叢林。黑河的源頭就是一眼泉水,從山澗中汩汩流出,逶迤前行,由北向南貫穿赤城縣,最后注入到密云水庫。
6月之后,防火季結束了,郭成喜終于可以松口氣。今年又是個大旱年,水量比往年明顯減少,黑河源頭旁邊修筑的景觀塘壩,已經干涸見底。春季天干物燥,張家口地區發生了兩起森林火災,讓老郭的神經繃得緊緊的。
老郭腳下的這片土地,有著極為重要的戰略意義。黑河,是北京重要的水源地之一,黑龍山國家森林公園,則是京北的綠肺。老郭已經在這里工作了20多年,任務就是造林、防火和護林。
北京給的錢太少了
黑河迤邐南下,流經東萬口鄉巴圖營村。這是個黑河岸邊的大村,有360戶人家,1800畝耕地。
2008年之前,巴圖營村的村民從未想過,自己的生活能與北京發生重要關聯。這一年,北京和河北省簽署了社會經濟合作備忘錄,河北省在三條河系上游實施“稻改旱”,而北京市則按照每畝450元的標準,給予農民損失補償,后來,這個標準逐步漲到了550元/畝左右。
巴圖營村的村委會主任閆光俊說,動員那會兒,縣里和鄉里的干部輪番上陣,號召村民們獻出愛心,為了北京奧運會退稻還旱,改種玉米,把節省下來的水留給首都北京。“老百姓的覺悟都很高,供應咱北京的領導吃水,有啥不行的。”
從這一年開始,黑河岸邊的溝渠被填平了。巴圖營開始改種玉米,黑河水流過巴圖營,向著北京奔流而去。
“說良心話,老百姓給北京做了貢獻,可北京給的錢,太少了!”閆光俊說得有些激動,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近兩年,大米的漲幅明顯高于玉米,這讓村民們心里不平衡。更何況,當初在上報補償的稻田時,是按照上一年度的水稻實際種植面積,實際上,大部分耕地都可以種植水稻,這樣折算下來,每畝地的補償只有240元。
閆光俊算過一本賬,種一畝水稻的收入,大致相當于2.5畝玉米。玉米和水稻的經濟效益要差很多。去年,每斤玉米的售價只有1塊錢,而大米的價格則是3塊錢以上。赤城縣水務局局長皇甫曉燕認為,即便是按照每畝550元的補償,價格也不合理。赤城縣以北地區,如果種植水稻的話,每畝的收入要比玉米多700元左右。
巴圖營成了缺水的村,至今還沒有喝上自來水,今年剛打了機井,配套設施還沒有做完。“稻改旱”之后,像巴圖營這樣的村莊,陷入了持續的貧困,外出打工成了農民的主要謀生渠道,在巴圖營村,已經找不到年輕人。
為了恢復植被,為北京營造更好的生態環境,張家口市轄下的幾個縣,從上世紀90年代就開始了封山禁牧和退耕還林。禁牧令,影響了赤城縣20萬農業人口。一時間,牛、羊、騾、馬、驢,需要實施購進審批制度,并禁止一切野外放牧。
巴圖營實施禁牧更早。與“稻改旱”相比,禁牧對老百姓的損失更大。1998年之前,巴圖營曾有1200多只羊。在張家口和承德兩市,養羊是傳統的生產方式,也是重要的收入,很多孩子的學費,都靠賣羊的收入。
赤城縣發改局副局長劉兆成說,禁牧之后,農民的損失很大。在產業發展上,沒有好的出路,一頭堵截了,另一頭又沒有疏通。
為了北京
河北張家口的很多官員,談到北京,總有一種復雜的心態。談張家口的發展,北京是繞不開的話題。
早在2006年,河北省和北京市就簽署過合作備忘錄。市委書記劉淇表示,兩地的合作有助于推動區域經濟協調發展,北京市在人口資源環境方面存在突出的矛盾,要依靠區域協調和兄弟省市支持加以解決。
水資源和生態環境保護合作,始終兩地合作重點。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河北省的全國人大代表、政策研究機構,曾經就水資源分配和補償問題,連續數年提出建議。
除了三條自然流入密云水庫的徑流量,每年春秋兩季,赤城縣的云州水庫,還會拉開水閘,向延慶縣的白河堡水庫集中供水,而白河堡水庫的水量,占到密云水庫水量的53%。去年,額定的供水量是1600萬立方米,實際上,赤城供應了2000萬立方米。每年的供水補償價格,每立方米不到3毛錢。
去年,赤城縣白河的河道發生淤塞,供水受限,急壞了北京方面,北京市水務局和發改委的官員先后找上門來,請求盡快實施清淤工程。
赤城為北京供水,當然還要保護好水源地的生態,確保水質達標、水量充沛。
郭成喜所在的黑龍山國家森林公園,本來是林場,2008年之后,老郭永遠告別了伐木,因為這里是黑河源頭所在。每年,除了完成防火、管護任務,老郭還要完成植樹任務,目的只有一個——為北京保護和涵養水源。
京津風沙源治理工程,從2000年開始實施,由國債資金投入,每畝造林的投入約200元,大致分布于河北、內蒙古、山西、甘肅等地。“現在,一棵10公分粗的楊樹苗,市場價就得100元,每畝200元的造林補貼,遠遠造不下來。”張家口市林業局黨辦主任張建國說,雖然要求張家口各個縣財政配套資金,但實際上,作為一個貧困縣,進行資金配套,既無動力,也無能力。
從2009年開始,京冀水源涵養林工程拉開序幕,為區域環境合作探路。每年,張家口市林業局編制造林規劃,提交給北京市園林局和發改委,審核后,派出工程監理人員監督實施。一期工程囊括了張家口的赤城和懷來兩縣和承德市的豐寧和平泉兩縣。
相比京津風沙源治理工程,京冀水源涵養林工程的實施效果要好得多。來自北京的財政補貼,每畝500元。這是個可持續的造林合作機制,資金到位了,造林也實實在在,成活率大致能達到80%~85%。然而,500元的補貼,仍然難以補足造林成本。“現在,苗木的費用和雇工成本都在上漲。”張建國說。
相比之下,北京在生態建設上的投入是較高的。如果從北京八達嶺到張家口,可以明顯感受到兩地植被的差異:在八達嶺地區,樹木郁郁蔥蔥,而一旦跨過行政邊界,植被覆蓋率明顯下降。張建國告訴記者,這是因為,兩地在生態建設上的投入,相差十分懸殊。北京市用于造林的資金,每畝好幾萬。
別給北京添麻煩
在地里版圖上,一個貧困帶長期與北京毗鄰而居。按照今年3月份國務院扶貧辦公布的《國家扶貧開發工作重點縣名單》,環繞北京的承德、張家口、保定等城市,存在一個貧困程度較深且集中連片的區域。
張家口市赤城縣,曾經工業門類還比較齊全,有化工、造紙、建材、皮毛等工業。雖然規模都不大,但面對北京這個大市場,效益普遍不錯。從2000年之后,為了保衛北京水源,先后關停了50多家企業,赤城縣的工業體系就此歸零,當時測算的經濟損失達5000萬元。
赤城的礦產資源豐富,頗負盛名的后溝金礦,為赤城帶來“萬兩黃金縣”的稱謂。不過,因為金礦品位較低,要發展黃金冶煉,必須同時配套化工項目——氰化鈉項目。2000年之后,赤城縣最終被迫放棄了這個項目。
赤城縣發改局副局長劉兆成感嘆,如果赤城不是在北京周邊,靠著金礦的開采開發,也不至于長期戴著貧困縣的帽子。
金礦不能采了,赤城還有鐵礦?,F在,赤城縣的鐵礦開采量,每年達到1000萬噸。采礦業一支獨大,是赤城的經濟命脈,礦業的稅收占據了赤城縣財政收入的80%。但如此單的一產業結構,面臨巨大的市場風險,一旦鐵礦粉價格下滑,赤城縣的財政收入會直線下降。
未來的產業發展方向,還有旅游業。得益于這么多年的植樹造林和水源保護,赤城縣山清水秀。不過,發展旅游業,赤城縣的交通仍是眼下最大的瓶頸。京北一級路在赤城縣境內全長53公里,至今尚未開工建設。
2011年,當首都經濟圈上升為國家戰略時,河北省希望將環首都綠色經濟圈,上升為同等重要的地位。河北省環北京的各個縣市更為興奮,希望爭取更多的項目和政策,引來北京的企業,帶來發展轉機。
由此,赤城縣大張旗鼓地提出工業立縣,承接北京市的產業轉移。但由縣里到張家口市,再到河北省,開過幾次會后,“轉移”被悄悄換成了“延伸”。張家口市發改委一位官員告訴記者,環首都綠色經濟圈,“綠色”兩個字是后加上的,這表明,環首都的各個縣市,產業定位仍然要堅持。
這是一個兩難的境地。赤城縣的官員們也無法說清,挨著北京,究竟是優勢還是劣勢。對于赤城,不是什么產業都能承接。文件幾經流轉,今年5月份,張家口市發改委在向河北省發改委匯報的文件中,對環北京的赤城縣,給予了重新定位:仍然以節能環保型的產業為主,諸如農業、養殖業、新能源、食品加工、旅游業等。
說來說去,仍回到原點。赤城縣發改局副局長劉兆成說,赤城的定位,就是擺在那里的:為北京服務,不能給北京添麻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