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秦暉/文 最近,一些地方的政府提出了“農民應該上樓”的主張,把組織農民大規模搬遷,騰出宅基地,住到公寓樓里,作為“新農村建設”的方向大力推廣。這種做法引起了議論。于是提出了這樣的問題:“農民該不該上樓?”
農民該不該上樓?如果這是某一農民家庭討論的問題,那我們完全可以理解。甚至作為這家人的私人朋友我也還可能就這個問題,根據我所知的利弊向他們提點建議。
但是由政府部門提出這樣的問題,并且似乎是要把它的答案作為以國家權力來推動的一項“公共政策”,說實話,我覺得有點匪夷所思。如果“農民該不該上樓”應該由政府來決定,那么農民種什么、種多少、怎么種、種了賣給誰是不是也要由政府來決定?“衣食住行”是生活幾大要素,如果怎么“住”要由政府決定,那么政府又是否要決定農民應該吃什么、穿什么,怎么走路,乃至討什么樣的老婆,嫁什么樣的丈夫?
實際上,整個農村改革的過程,就是從由官家決定農民“該不該”如何,到農民可以自主決定“該不該”如何的過程。而幾十年來“三農”的一切進步,也并不是體現為過去政府認為農民“該”這樣而今天又認為農民“該”那樣,而是體現為農民有了“該不該”如何的自主性。
當然,由農民自己做決定并不意味著政府無事可做。政府作為“公仆”,有責任為“主人”提供其所要求的服務。我國很多地方的農村過去“公共服務欠賬”甚多,因此擴大公共服務的覆蓋面、增加服務內容,乃至逐步實現城鄉公共服務的均等化,都是必需的事。但是既然是政府為農民服務,并非農民為政府服務,居于主動、提出要求的自然應該是農民方面。這本來應該是常識,也是一般發達國家公共福利制度的基本規則??墒窃谖覀冞@個習慣于說官員“為人民服務”、做的卻是老百姓為官員服務的體制下要實行這個常識卻非常不易。好在這些年來常識還是在逐漸蘇醒,例如過去我們習慣于到處抓捕“盲流”,孫志剛事件后就有了改變。有些地方的說法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意思是流浪漢如果要求救濟收容,政府不能拒之門外,但是他們如果想離開,政府無權扣住他們。從政府對他們行使“強制收容”權力,到他們享有要求救助的權利,政府有責任應他們的要求提供幫助——這就是“公共服務”的本義了。
對過去通常視為負面的流浪漢尚且需要尊重他們的權利,對于普通農民住什么地方,難道可以反而不尊重他們的權利,甚至濫用官員對他們的權力嗎?對流浪漢可以實行“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農民住房為什么就不可以“想上樓就上,不想上就不上”?正常情況恐怕應該是:政府無權要求農民“該不該上樓”,但農民如果希望改善居住條件(無論是上樓還是下樓),可以反過來問責政府“該不該”提供某種服務。
其實農民想不想上樓肯定不會有一致的答案。有的農民想上樓,有的農民不想,蘿卜白菜,各有所愛,有什么必要由政府來一刀切?這些年來農民自己蓋了大量的自住乃至出租的樓房,但政府一直貶為“小產權房”而極力要取締?,F在很多地方政府為了“賣地財政”的需要或為了大搞“政績工程”、“形象工程”,又打農民土地尤其是宅基地的主意,“逼”農民上樓給政府騰地。如果“農民該不該上樓”的討論是為了這個,那就太可悲了。
我認為一般情況下“農民該不該上樓”是農民自己的事,農民如果希望上樓,政府可以提供相關的服務。農民如果不希望而政府要趕他們上樓,那就只有在極特殊的情況下,即為了重大公共利益需要約束公民權利尤其是財產權利的情況下,在嚴格的民主法治條件下(公共利益的認定、自愿交易的嘗試、替代方案的考慮、獨立的價格評估和不低于市場標準的補償等各個環節都要有所規定)才能考慮。
當然,土地商業化開發收益即所謂“級差地租”的分配問題是一個有爭議的問題。但是即使我們認為“級差地租”不應該全歸農民,在自愿交易的情況下也可以通過土地增值稅的方式來進行調整,這比直接對農民進行強制剝奪要好得多。
(作者為清華大學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