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榮/文

3月4日晚11點，俄羅斯聯邦第五次大選的投票已近尾聲，寒風微雪中，大選勝出者普京為自己的勝利流下激情淚水，揮手謝幕。作為現場看客，看著身邊載歌載舞的莫斯科人，我也很激動。大選完勝，而且正像普京剛剛喊出的口號那樣，勝得干凈、誠實、偉大。盡管我知道第二天還有反對派預定的集會，但那不過是做做姿態，大選風波終于可以平息了。

大選難落幕

誰料，俄羅斯大選風潮卻遲遲不能落幕。

除了大選前就已經申請的抗議游行、隨后又在3月10日舉行示威的真正在野派之外，還有兩個“大人物”的抗議讓競選風波又起別樣波瀾。其中一個“如此不服”大選結果的人，尚在大家意料之中，他就是本屆總統競選五大候選人之一的俄羅斯聯邦共產黨主席久加諾夫。在3月5日得知已經有兩個落選候選人日里諾夫斯基和米羅諾夫對勝出的候選人普京祝賀之后，久加諾夫在自己的競選總部對媒體說：我沒有什么理由要對勝出者祝賀，我不接受這個大選結果。但是，久加諾夫的這番話，的確沒有“理由”，我想，也不過是表示一下本黨的抗議姿態而已。但另一個人物抗議大選結果，真有點出人意外了——3月10日，本屆大選唯一的“獨立候選人”，普羅霍羅夫正式宣布，他將對選舉結果提出法律訴訟。

如此，俄羅斯大選的結果，遭到來自無產階級和“超大”資產階級的兩面夾攻。

3月初，世界媒體紛紛預報，由于太陽異?；顒?，3月中旬，地球物理將發生大磁暴。幸好這場物理磁暴在大選之后，不然萬一受地磁影響，投票點監測系統、選票統計系統出現短路，那可是罪莫大焉。

然而，3月10日晚19點56分，塔斯社的一條“首要”新聞，卻引發了俄羅斯媒體的“磁暴”。這條消息的標題是“普羅霍羅夫準備對選舉的結果提起法律訴訟”。不到半個小時，這條消息被俄羅斯各地大小媒體紛紛列為頭條，“熱烈”轉載。

塔斯社果然是俄羅斯第一媒體，它編發的這條消息，竟然比普羅霍羅夫競選總部發出的消息還要早半個多小時。這條消息的主要內容有三個：1.　億萬富翁、總統候選人普羅霍羅夫的大選“觀察家小組”被公認是工作效率最高的團隊，他們目前已經發現170起投票事實與國家選舉選票自動統計系統的統計結果不相符的現象。其他“觀察員”團隊也發現了類似的情況，久加諾夫的觀察員發現31起，米羅諾夫的觀察員發現49起，蘋果黨觀察員發現28起；2.選舉過程中，許多大選“觀察員”的監督權利被剝奪，僅普羅霍羅夫團隊的觀察員就有300多人被剝奪了“觀察員”的合法權利；3.普羅霍羅夫所發現的這種直接“盜取”候選人選票的舞弊現象將成為這個億萬富翁、選票占第三位的候選人對本次選舉結果提起法律訴訟的直接依據。

這個溫文爾雅的候選人開始“發力”了。盡管到筆者發稿時為止，“普羅霍羅夫準備以法投訴”還在“沉默”期，但是如果情況屬實，它的影響力一定會超過莫斯科新阿爾巴特大街的游行示威。

其人其事

普羅霍羅夫可以說是這次俄羅斯大選的“黑馬”。他在此次大選候選人中年齡最小，1965年出生，剛剛46歲。其父是蘇聯時代的經濟部門負責國際關系的官員，母親是化學家。1983年進入莫斯科金融學院，隨后服兵役。1989年以優異成績畢業。1988年，普羅霍羅夫加入蘇聯共產黨。1991年，蘇聯解體，蘇聯共產黨被葉利欽解散，他的黨籍自然注銷，而他也似乎無心其他黨派，熱衷經濟，不到20年，他在金融、有色金屬等領域“扶搖直上”，成為俄羅斯經濟領域的主帥。

普羅霍羅夫在2009年曾是俄羅斯首富，據福布斯雜志估計，那一年他的個人資產達到9.5億美金。2010年“福布斯”個人資產排名，普羅霍羅夫在俄羅斯排名第二，資產13.4億美元。2011年，排名有所下降，位居俄羅斯第三，全世界居第32位。但是，這一年，他的資產卻增加到18億美元。2011年從政以后，資產劇減，“福布斯”排名，居俄羅斯第7位，世界第58位。目前，他仍擁有13.2億美元資產。

除此之外，他的身材高大也為此次候選人之最，而且是超高的2.04米?？催^一個新聞，是普京給他頒發一個獎項，普京無法“自然地”夠到他的脖子，普羅霍羅夫只好“使勁”彎腰才完成了“授勛”儀式。3月5日晚，他出現在普希金廣場上，出現在無產階級的集會上，高高的個子，像桿旗。

2011年6月25日，俄國媒體報道說，普羅霍羅夫加入了俄羅斯的“正義事業”黨，并在加入該黨的第一天，就被該黨的代表大會推選為黨的主席，任期四年。媒體稱，他為了這次政治活動付出了100多萬美元的現金?？梢哉f他花了大筆金錢買了一個黨票和一個主席的“交椅”。

在俄羅斯總統大選即將來臨之際，億萬富翁普羅霍羅夫加入這個黨派的目的是什么呢？

正當人們還在猜測的時候，“正義事業”黨內發生“政變”。普羅霍羅夫入黨并擔任主席不到三個月，9月14日，這個黨舉行代表大會，安德烈·杜納耶夫發起猛攻，抨擊普羅霍羅夫，隨之杜納耶夫成為黨內多數派（布爾什維克）的領導核心，他與黨內第二號人物安德烈·波格丹諾夫一起促使全黨通過決議，開除了普羅霍羅夫。事實上，從普羅霍羅夫加入黨派的動機，到杜納耶夫發起驅逐運動的“老謀深算”，“普”“杜”二人的政治目標，都是遙指3月4日的大選。

我找到一條證據。12月初，國家杜馬大選，杜納耶夫積極鼓動全黨參加選舉。有人問他這樣積極是否是要參加未來的大選，杜納耶夫環顧左右而言他，說“國家杜馬”選舉還未見分曉，何言大選。這話也很合法合理，沒有國家杜馬席位，哪有大選資格。但是，隨后的事態表明，“正義事業”黨根本無意競選總統，24日的決議竟然全黨支持中央。由此可見，9月清除主席普羅霍羅夫，太近似于“項伯舞劍，意保沛公”了。我終于明白這個黨在2月24日所做出的一個“蹊蹺”決議。那一天，安德烈·杜納耶夫正式當選為該黨主席，他領導下的“正義事業”黨投票通過的第一個決議，就是在未來的選舉中“全黨支持普京”。

選民簽名

這半年俄羅斯政治極具戲劇性。杜納耶夫沒有中斷普羅霍羅夫競選總統的道路。大個子普羅霍羅夫在政治媒體銷聲匿跡三個月后。于2011年12月12日突然宣布參加大選，并開始征集選民簽名。

這里需要解釋一下為何要“征集選民簽名”。作為一個俄羅斯文學專業的學人，為了能看懂俄羅斯大選，我開始了解俄羅斯總統選舉法案?，F在覺得，全世界無產階級真的要聯合起來干點事業的話，一定要學習選舉法：如果憲法采用民主制，選舉法也一定是民主的，那么它也就一定能成為民主事業最可靠的武器。

當年在葉利欽領導下，俄國仿照美國制定了總統選舉法，經過四次運行，到梅德韋杰夫的修訂版本，皆對選舉候選人有法律要求，除了要求候選人必須是俄羅斯公民、必須居住在俄羅斯10年以上，必須年滿40歲等等“基本要求”之外，還有兩個重要條件：第一是候選需要有200萬合法選民的簽名支持。最初看到這個數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自由散漫的俄羅斯，200萬選民簽名談何容易。起初我覺得它是權力者控制選舉的陰謀：不讓搗亂分子隨意競選。但是冷靜思考后卻發現，它很有道理。在全民直選的程序中，如果不對候選人做一個入門規定，選票將永遠不會超過半數，盡管有兩輪選舉制，但是，假如第二輪獲勝的總統只是獲得很低的比率，那么他的政權公信力就會大大降低。

問題是這個入圍資格的門檻如何制定。然而，無論如何，如果是民主制，那么，“人數”就應該成為不可被權力排除的第一門檻。一個沒有黨派、沒有錢的公民，只要有了“人民”，就可以有資格進入大選門檻。但這個人數到底應該多少呢？我們選基層人大代表，只要3個合法選民推舉，就可以“參選”。然后是代表們代表自己的選民推舉更高一級的人大代表。這是分級選集。分級之后，普通選民基本上與選舉無關了。如果改革成全民直選，需要多少合法選民簽字才可以進入候選人門檻呢？

當我查詢了俄羅斯人口統計和大選選民統計的公告之后，突然發現，那些很無聊的數字，原來是那么鏗鏘有力。

俄羅斯2011年公布的最新人口數量是1.429億人。2011年8月初，俄羅斯中央選舉委員會公布了截至7月 1日的合法選民登記數量：108153615人。我們一定要用我們習慣的語言讀出這個數字才知道大選的分量！如果集約的表述，1.429億人中的1.0815億人要直接決定第五屆俄羅斯總統是哪一位？這是本次大選最最重要的“法理基石”。

普京以及其他五大候選人的一切的勝與敗，全取決于這個毫無生命感的數字，全取決于這些冰冷的卻又是一個一個具有自覺判斷力、具有自由選擇能力、具有法定選舉權利的生命而組成的數字！那么，按照俄羅斯的人口比例，如果一個沒有黨派背景的人，要想參選，他必須在大選前就要獲得2％的選民的支持，而且是簽名支持。太難了！但是，唯其如此難，才有力量。

一個民主制度下，每一個公民的名字是多么珍貴呀！

從基層來

俄羅斯總統候選人資格的第二條是，如果沒有200萬選民的簽名支持，候選人需要由某一個在國家杜馬占有一定席位的黨派推舉。難怪去年12月的國家杜馬選舉就已經轟轟烈烈，難怪熱衷于政治的人物也熱衷于黨。

可是普羅霍羅夫在2011年9月14日就被自己花錢買來的黨清除了。這對一個剛剛有“政治”興趣的商人來說，幾乎斷絕了通向選舉的路。但是，這個億萬富翁沒有氣餒，他異乎尋常地做到了200萬人簽名的入門條款。2012年1月18日，在規定的日期內，普羅霍羅夫向俄羅斯中央選舉委員的“資格認證”部門提交自己征集的210萬選民簽名。1月23日,選舉委員會核對無誤，宣布普羅霍羅夫總統候選人資格有效。普羅霍羅夫，這個億萬富翁真的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從基層，從每一個選民一步一步做起，走上了俄羅斯大選的最后平臺。

你可以說，普羅霍羅夫有錢，可以雇用人員幫他收買選民。但是，俄羅斯的人心和全世界的人心一樣，不是那么容易收買的。真是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為普京的勝利是透明的。

一些俄羅斯朋友說，他們不準備投普羅霍羅夫的票，也沒有太多別的理由，只是覺得一個人那么快的發財總不大可靠。這話可以被“仇富”理論者引用。所以，普羅霍羅夫的錢也未必就能買到那么多簽名。

但是，大選中，普羅霍羅夫的動作還是有點區別。他常常不是在廣場上大張旗鼓地競選，更常常是在報告廳給青年人講座。據后來的統計，在這210萬簽名中，已婚者不到5％，差不多可以說普羅霍羅夫的主要路線是“青年團”了。普羅霍羅夫是最后一個走進大選門檻的人，但是，他第一次參選，就取得了選票第三的成績。

普氏風度

當今俄國最紅的網絡電視媒體（Вестиру）在大選前搞了一個候選人擂臺，讓候選人和公眾人物、候選人和候選人之間辯論。

2月28日那場辯論，讓我收起了對這個億萬富翁的“歧視”。他在公眾面前表現得相當溫文爾雅。這一天，他的對手是候選人日里諾夫斯基，這位“斯基”是出了名的“鷹勇”。無論在國家杜馬，無論在大學，還是在廣場上，都是山呼海叫。在那天的辯論中，大概因為臨近大選，日里諾夫斯基更是狂暴。對普羅霍羅夫本人也好，對普的陣營也好，誰來跟誰干仗。普羅霍羅夫陣營有3個提問者，其中一個是著名歌星布加喬娃。布加喬娃提問的話音還未落，這個勇士就問，你都說完了嗎？女歌星說，說完了。其實，還沒有等布加喬娃回答，日里諾夫斯基就已經開始回擊。因為說得稍微有點跑題，女歌星就提醒他：我的問題，我的問題！日里諾夫斯基火了，對女歌星說：現在是我的發言時間。女歌星沒見過這樣的“粉絲”，也不示弱。主持人只好兩邊勸。結果日里諾夫斯基嘴里冒出這一次選舉最大的“臟話”。他對主持人說：“她不懂規則不懂法，她從不讀法律，她的法律就是每隔5分鐘換一個男人！女歌星，什么是女歌星？都是政治娼妓！”

還好，也是性情中人的女歌星沒有太出格，只是說：“我尊重你，以為你是一個誠實的人，但你不是。你是一個小丑，一個神經??！”然后，面對日里諾夫的狂轟濫炸，只能嘖嘖咋舌。

整個辯論會，全被日里諾夫斯基的大炮控制了?，F場的普羅霍羅夫幾乎沒有插嘴的機會。但是，自己陣營的婦女受辱，他也不能坐視。他對對手說：“你真不像一個男人，我為你感到羞恥”。語調依然很文雅。沒想到，日里諾夫斯基又把炮筒對準沉靜的普羅霍羅夫，說，你應該為“庫舍維力而羞辱”。日里諾夫斯基真是一個“揭老底”戰士。

庫舍維力是法國滑雪勝地，每年普羅霍羅夫都要到那里過冬。2007年1月9日，普羅霍羅夫在那里被警方逮捕拘留4日。罪名是懷疑普羅霍羅夫攜帶未成年女孩給自己的合作伙伴提供性服務。一年之后，法國警方正式宣布“懷疑沒有證據”。這的確是普羅霍羅夫的“硬傷”，此外，曾經有經濟對手說，普羅霍羅夫不講信用。

但是，這些似乎沒有給這位未婚“帥哥”帶來太大的負面影響。大選那一天，他先乘飛機然后轉汽車，趕到克拉斯諾亞爾斯克邊區一個小村莊。在曙光微現的早晨，投下自己的選票，成為俄羅斯第一批投票人。

在大選之前接受采訪的時候，普羅霍羅夫許諾：如果他大選勝利，他將把所有財產捐獻出來給慈善事業。這樣一個“高大人物”，這樣一個踏踏實實走到大選平臺的獨立候選人，他冷靜提出對選舉結果的法律訴訟，對于本次大選來說，也許真是一個大大的“后遺癥”。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