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榮/文

親歷俄羅斯大選之二

莫斯科時間4日晚上8點，距離全國投票結束還有4個小時，莫斯科紅場外“歐霍德依”路口，或者可以稱之為“國家杜馬路口”的慶祝大聯歡已經開場，支持普京的市民早已開始慶祝這個“毫無懸念”的勝利了。

隨著歡快的人流，我擠過俄羅斯警察的一道道警戒線，終于移動到集會的核心。俄羅斯一流歌手輪番出場，民眾歡歌笑語，翩翩起舞，甚至更有人縱情狂舞了?？粗鴼g快的俄羅斯人，身處俄羅斯大選核心地帶的我，確確實實地感覺到：這次俄羅斯總統大選，普京的確眾望所歸。

“透明”選舉

5日，候選人之一日里諾夫斯基就在第一時間給普京打電話，祝賀對手的勝利。另一個候選人米羅諾夫也不甘落后電話祝賀新總統。盡管俄羅斯聯邦共產黨候選人久加諾夫“不承認”選舉的結果，但是，他對選舉程序本身，沒有投訴。根據民間“選舉觀察員”的報告，俄羅斯全境選舉均為正常。

關于透明，值得說一說。去年12月4日國家杜馬選舉，有人揭發選舉舞弊，從而引發了全國的抗議風波。其中一個主要指控，就是針對選票箱的，有人（據說是久加諾夫）發現，在投票之前，選票箱里面就有很多選票了。所以，為了“誠實”的、“純凈”的選舉，有工程師專門為3月4日的投票設計了“透明選票箱”，為此，俄羅斯中央選舉委員會還專門舉行了一個新聞發布會：“透明選舉箱攝影藝術”展，設計師說他為俄羅斯政治進步發明了一個“藝術品”。

3月4日零時，俄羅斯現任總統梅德韋杰夫投下自己的一票。接著，從遠東開始，媒體開始“透明報道”。這種帶有監督性質的“透明選舉”報道遍及全世界，其中也能看到旅居中國的俄羅斯公民的投票，“北京大使館、上海、沈陽、成都領事館”，居然成了3月4日俄羅斯媒體的熱頻詞，可見本次大選的透明程度。

沒有大一統

隨著新的老總統的誕生，新的抗議也發生了。中央選舉委員會宣布選舉公正有效，但依然收到數百份“選舉舞弊”的投訴。即便是選舉盛事剛剛結束，也有很多俄羅斯人不屑于討論這場熱鬧，“大選后”的俄羅斯似乎并沒有大一統。

3月5日晚7點，莫斯科中心普希金廣場聚集了一萬多人，俄羅斯官方媒體在集會正在進行時，就全面報道了這個反普京的集會。集會的會標依然是“為了誠實的選舉”，現場的口號，依然是“為了沒有普京的俄羅斯”。既然大選已經透明地結束了，這樣的集會還有什么意義呢？奇怪的是，為何莫斯科政府在選舉前就批準了這個集會，3月5日晚上也沒有阻止這個集會?，F場的警戒和3月4日“大聯歡”集會相比，雖然多了一樣“防暴盾牌”的裝備，但莫斯科的民眾還是可以隨意通過安檢，自由出入會場。那么，當今的總理和未來的總統怎么會允許在眼皮底下從事顛覆總統的大規模行動呢？我想，最好的回答莫過于當今的總統和未來的總理這句話：當今俄羅斯不可能“獨裁”。

是的，今日的俄羅斯已經是一個立體的、多元的社會，不再可能像從前的某個時代，中央決定審判布哈林，全民就都審判布哈林，甚至全世界共產國際都要異口同聲審判布哈林；也不會像以前的某個時期，中央說要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全國的文學也都一律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了，甚至全世界社會主義陣營也都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了。想當年，毛澤東就看不慣這個天下一統，大膽提出了農村包圍城市的“農民路線”，他就是不用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這個概念，而是“另外”提出了革命現實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口號。這在“共產主義國際運動”中，都是“另類”。當然，毛澤東的“百花齊放”理想也沒有實現，因為那個時候的中國還不是一個立體的社會。

以下幾個場景或許可以給我們展現一個清晰的立體化的俄羅斯：2月4日莫斯科4個廣場舉行集會，本來集會的傾向是抗議，但支持普京的人們也上街集會；2月23日，俄羅斯“保衛祖國日”，全民休假，是五個候選人最后造勢的好機會。統一俄羅斯黨在莫斯科最大的體育場為普京競選做最后沖刺，聲勢浩大。普京精神抖擻，登臺言說，極為成功。而莫斯科街頭，久加諾夫所在的俄羅斯聯邦共產黨也集合起民眾，為“政權和財產權屬人民”而奮斗，久加諾夫講演完畢，助手們遞上一把佩劍，雪花飛舞中，久加諾夫親吻寶劍，以示必勝；2月26日，莫斯科花園二環“白色大城環”，同時，白色的對面是桔紅的“桃心”；3月4日，莫斯科中心，紅場上慶祝普京當選的大聯歡；3月5日，也是莫斯科中心，普希金廣場上“讓普京走開”的大抗議。甚至2月28日，官方電視臺的“擂臺”上，久加諾夫和米羅諾夫激辯，接著日里諾夫斯基和普羅霍羅夫吵架，那可是真正的吵架，也是本次競選最精彩的節目。其后幾日，日里諾夫斯基炮轟普京的代理人，五大候選人的辯論一直持續到最后一刻。

所有這些都是疊加態的，多元化的。就在1991年3月17日俄羅斯全民公投“蘇聯解體”的同時，公投制定了新憲法，公投選擇了總統競選制度，開始了第一屆總統選舉。1993年新憲法出臺，確立了總統競選制，隨后的歷史演變，在俄羅斯憲法的主導作用下，在總統競選制以及其他制度一起作用下，俄羅斯體制逐漸走向立體化。

難說“在野”

這次大選，對普京“威脅”最大的是其他四位總統候選人。

候選人日里諾夫斯基是俄羅斯自由民主黨領導人，他身為俄羅斯聯邦杜馬（下議院）副主席。他所在的俄羅斯自由民主黨在國家杜馬中占有56個席位；候選人久加諾夫沒有政府任職，但他所領導的俄羅斯共產黨在國家杜馬中有92個席位；候選人米羅諾夫更是政府首腦，從2000年12月5日到2011年5月18日，都是俄羅斯聯邦委員會主席。這個委員會非同一般，是俄羅斯的“上議院”，它和國家杜馬——“下議院”共同決策俄羅斯國事。2006年，俄羅斯幾個黨派組合成新黨派“公正俄羅斯黨”，米羅諾夫任該黨主席，2011年4月16日，這個黨第五次大會選出新的主席，然而，米羅諾夫依然是該黨執行主席。12月4日，該黨在國家杜馬選舉中獲得小小勝利，席位從上一屆的38人上升到64人。12月10日，該黨推舉米羅諾夫競選總統。俄羅斯輿論說，這位圣彼得堡出身的政治家，和同鄉“普京”關系很好。普京在2000年當總統，2004年連任總統，2008年以后當總理。對照米羅諾夫的聯邦委員會主席的任期，普京的執政期可以說全程由上議院主席米羅諾夫陪伴。那么，這個“對手”就不好說“在野”。

那些沒有派別的老百姓，對這些不“在野”的反對派是否信任呢？再說最后一位候選人普羅霍羅夫，他在本次選舉中是“自薦”的“獨立候選人”，如按選舉法正確表述，獨立候選人就是沒有被任何黨派推舉的。但他本人卻屬于“公正事業黨”。十分蹊蹺的是，2月24日，這個黨召開代表大會，以47票贊同，21票反對，2票棄權的表決結果通過了一項決議：全黨在未來的選舉中支持普京。

我想，之所以選舉過后還會有抗議發生，會有人投訴“舞弊”，原因大概就在于此：候選人的出現、候選人背后十分復雜的情況疊加在一起，種種復雜都有可能被解讀成“選舉不誠實”。

立體民間

我的幾位俄羅斯朋友說起這次大選，自然會說到普京。他們都“很不喜歡普京”，并且說“只要稍有頭腦的人都不會喜歡”。但是，他們又都認為“普京一定當選”。

我試著分析我的這些俄國朋友前后矛盾的話，似乎有著這樣一些頗有意味的含義：普京的投票率很高，但是盡管他的支持者很多，我卻沒有投他的票；支持他的人有支持的理由，我不喜歡他有我不喜歡的理由，他人支持的理由不能代替我不喜歡的理由；我明白我的選擇一定是少數，但是我依然如此選擇；我的選擇是合法的，因此沒有人定我有罪；我的選擇是這個社會允許的，不會成為一個錯誤或成為一個問題，更不會成為一個壓力；我工作的機構沒有人確認我到底投了誰的票，我的領導也不會逼我去投票，俄羅斯選舉工作委員會也不會統計我是否去投票，所以無論我怎樣選擇都不是一個錯誤，都不是一個問題，都不會成為一個壓力；如果我的機構利用權力脅迫我投票，或用財力誘惑我投票，則是違法的，揭發出來就是“政治舞弊”……

事實上，在今日俄羅斯，無論誰當選，他的主張都必須是“民主”的，至少口頭上必須是“不可獨裁”的。誰當選總統，他也“必須加強各派政治力量的聯盟與合作”（普京語）。

回看美國上一屆大選。奧巴馬大選，先是黨內競爭。在中國人眼里，奧巴馬和希拉里之爭完全是“你死我活”的，但結果是奧巴馬勝出，希拉里也勝出。希拉里成了奧巴馬最“鐵”的姐妹。之后兩黨決斗，中國人更是不斷用“白熱化”形容這場角逐。最后是奧巴馬勝出，反對派祝賀，而政府還在繼續爭吵不休。

俄國今日的大選好像也有美國大選那樣的游戲性。俄羅斯大選的喜劇程度的關鍵就在于俄國社會的“立體”程度。去年12月4日，俄國國家杜馬席位爭奪的選舉結果，曾釀成俄國全國“反舞弊”的抗議。這似乎顯示出俄國政壇有點不“立體”，“統一俄羅斯”不得不做出了一定的姿態，一些人退出了議會。今年1月16日，有人用俄羅斯總統大選選舉委員會主席的名字丘羅夫設立了一個專門的門戶網站：http://churovu.net/。網站只有一個頁面一個內容：致俄羅斯總統梅德韋杰夫的公開信：請總統讓現任選舉委員會主席丘羅夫“退休”，信的下邊是動態簽名。截至2月28日莫斯科時間12時20分（離大選還有4天），已經有6696人網上簽名。但是，丘羅夫還是主席。截至6日，這個網站還沒有關閉，已經7681人簽名。

而“團結工會”網頁的另一個簽名運動：“讓普京離開”還在繼續。寫這句話時，我看到一個新的簽名：2012年2月28日莫斯科時間9時15分的簽名，她是第128960個簽名者，叫安娜·謝爾蓋也夫娜·馬霍娃。她的留言是：“我希望我生活在那樣一個國家里，她尊重老人、照顧殘疾人、給青年人更多的機會”。大選之后，這個網頁也沒有關閉。5日，人數突然增多，截至6日，已經有130381個簽名。

這也是我說的俄羅斯大選的“立體性”：一個強勢的政黨可以動用體育館，動用紅場，而一個普通選民也可以公開表達自己的抉擇?，F任總統梅德韋杰夫說得好：普京當選，不可能獨裁，因為，當今俄羅斯不可能獨裁。的確，今日的俄羅斯已經有了一個政治開放的體制，它已經走入民主進程，誰也不可能再搞獨裁。這是俄羅斯人民的愿望，也是一個熱愛俄羅斯民族的外國人的愿望。

我偶爾在一本書里讀到過這樣一段話，是列寧住宅的清掃工說的。“列寧在世的時候，你們很團結，但是，列寧一死，你們就爭吵不休”。1924年列寧去世，蘇聯誰來管理，如何管理，黨內爭吵不休。最終斯大林打敗反對派，統一了全黨。這在傳統的蘇共黨史中，斯大林的統一指揮，一直被看作是蘇聯強大的政治基礎。但是，1956年以后的暫短“解凍”，以及后來1980年代的“公開化”讓我們知道了，斯大林統一的方法是“古拉格群島”——遍布俄羅斯的政治犯集中營。正因為有了這樣的歷史背景，1991年3月的俄羅斯人民才義無反顧地公投“解體”。要知道，斯大林也是用了十幾年的時間從“爭吵”逐漸走向極權的。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