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蓓蓓/文
“這兩年變化很大”
縱然是在一年中最為涼爽的一月份,仰光中午的氣溫仍然高達35度,灼熱的陽光透過蒼翠繁茂的榕樹和芭蕉樹,將點點金色的光斑播灑在道路兩旁的現代建筑與白尖黑頂的傳統木屋上,瑞光寺的大金塔高踞圣山,遠遠望去似乎可接天上的白云,在湛藍的天幕下熠熠生輝。在公路上奔馳的汽車大都破舊不堪并嚴重超載,公交車似乎從不關門,總有一兩個身著筒裙、腳蹬拖鞋的年輕男子以極其危險的姿態“外掛”在車門上,偶爾會扭頭對著驚詫不已的我們咧嘴一笑,很快便在滾滾熱浪中絕塵而去……
無論用什么樣的統計數據來衡量,緬甸都是一個當之無愧的不發達國家,雖然這兩年的轉變有目共睹,但民主和民生建設方興未艾也是不爭的事實。即便是仰光這樣集前首都、經濟中心、歷史名城等數重光環于一身的重鎮,市容市貌與基礎設施建設也不可能與北京、上海相媲美。雖然到處都有日新月異的變化,但處處也都還保存著陳舊、封閉的痕跡:市中心的繁華地段兩年前已經蓋起了大型商場,但很多商品的價簽上仍然是天書般的緬文數字;街上的出租車來來往往,居然清一色是傷痕累累的三四手日產車,車內設備極其簡單,方向盤、離合器和剎車,僅此而已。更有意思的是,由于轉手自不同“交規”的各國,車子有的是“左舵”,有的是“右舵”,乍一看還不知道從哪邊上車;而車錢更是全靠上車前和司機討價還價;說是已經開放了網絡,家庭的網絡初裝費卻高達1000美元,且網速極慢,大多數有wi-fi 服務的場所也因為信號不佳使這項服務形同虛設;手機早已成為我們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緬甸移動公司與世界上大多數國家都沒有簽訂協議,再高檔的手機在這里也收不到任何信號,而據說是政府為了限制人們通訊,又把SIM卡價格定得奇高,一張卡售價高達500美元,可算是讓我體驗了一把既沒有網絡,又沒有手機的與世隔絕的生活。
仰光雖然是全緬甸經濟最發達的城市,居民區的用電也都是限時供應,我一入住旅館就被告知晚上要早些洗漱,因為臨時停電是家常便飯,有時候整個城區在晚間都會陷入黑暗,出門在外的人只能靠星月之光走路。“不過這里民風淳樸,就是摸黑走夜路也不必擔心安全問題”,一位長期待在東南亞的社會工作者這樣給我們寬心。
盡管如此,若和當地人聊天,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這兩年我們這里變化很大”。的確,不論是出于“自愿”還是“被迫”,這個世界上曾經最封閉、最神秘的國度正在經歷劇變:昂山素季與吳登勝在昂山將軍的照片前微笑著合影,網絡平臺已經開始在人民的生活中發揮日益巨大的影響;100多個政治犯在2011年重獲自由……在一次討論克欽問題的講座上,一位克欽族的女士告訴我,她16歲就離開了克欽,大學畢業后一直在外面工作,她的家人現在都住在難民營中,她自己每兩個月回去兩周,剩下的時間則馬不停蹄地輾轉于各個NGO之間做宣傳工作。她現在經常在facebook上與世界各地的人進行交流,并且已經把一些反映克欽人生活的視頻掛到網上。她感慨地說:“這么多人聚在一間屋子里討論這種敏感話題,放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胞波”難為
“中國人好不好?”如果你這樣問一個緬甸人,恐怕會得到一個無比糾結的答案。一方面,中緬兩國是密不可分的“胞波”(即緬語中的“兄弟”),兩國官方與民間的交往歷史源遠流長,追根朔源,緬甸人的祖先還是中國西南山區與印度東北部的古代漢藏語系藏緬語族的族群分支。說近點,緬甸是最早同新中國建交的國家之一,而中國則是緬甸自1990年被西方國家制裁以來相當長時間內屈指可數的盟友和貿易伙伴。
而另一方面,由于中國公司在海外投資過程中沒有考慮當地居民的感受,被認為破壞了自然環境,而無論是地區政府還是中央政府,都在“收受賄賂之后”(緬甸百姓常常這樣認為)對一些不合理的做法視若無睹,民間社會對此早就頗有微詞。所以,中緬之間也不能僅憑借經濟利益而無視暗暗滋生的民族矛盾。
曼德勒是緬甸中北部地區的重要城市,緬甸歷史上的著名古都,也是華僑大量聚居的地方,這些世居于此的華人為曼德勒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而在一次午餐中,幾位當地的作家卻向我們倒了一肚子苦水:他們與老華人處得很好,但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這里來了一批財大氣粗的“新華人”,他們與少數民族武裝結成利益共同體,既不重視當地的文化傳統,也不重視生態保護。這些從緬北地區過來的新華人在緬甸民眾舉行傳統宗教活動的中心地帶“三塔”區安營扎寨,住下不走了,使得當地的重要宗教活動“三塔節”沒有辦法舉行。更加聳人聽聞的傳言說,中國商人曾向當地銀行貸款,在市中心買下了一大塊土地,從而使整個曼德勒的地價上升了3倍,當地的緬甸人甚至連在這個地區買一塊地建私立小學都做不到了。而政府“因為收受了中國人的賄賂”,對他們的做法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反華情緒就這樣像毒藤一樣,在當地緬甸人的心中悄悄蔓延開來。
現在已經很難考證,在這些口口相傳的段子里到底有多少真實的成分。曼德勒雖然號稱是緬甸第二大城市,但配套的市政設施卻嚴重不足,離開中心城區不遠,便是一派塵土漫天、垃圾遍地的凄慘景象。我們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驅車半個鐘頭,終于找到了傳說中新華人蓋的“豪宅”。只見一棟三層洋房正孤零零地佇立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沼澤中,周圍幾乎沒有任何市政設施,真不知在此圈地的人到底占得了什么便宜。
反倒是軍政府的強悍在這個干燥的中部城市體現得更為明顯。曼德勒龐大的貢榜王朝昔日的皇城本是當地市中心的地標和最負盛名的景點,現在卻整個封閉起來已成為塔瑪多(緬語:武裝部隊)的屯軍之所,若大的皇城中只有中央一處重建的皇宮可供人從東門進出參觀,其余大部分地方荒廢閑置,只有稀疏的軍營及附屬設施供一千多軍人及其家屬使用,游人不得進入,不得拍照,甚至不得東張西望。古老宮墻外上的巨幅標語赫然可見:“塔瑪多永遠忠于國家大業”,“塔瑪多和人民合作,粉碎一切聯邦的敵人”。而在經濟領域,塔瑪多的影響更是無處不在,緬甸早已放棄了奈溫式的“社會主義”,提倡搞先軍政治下的市場經濟。而軍政府雖然獨裁,家族政治卻并不發達,軍頭家人多熱衷于經商,華商很多事情如果不與他們搞好關系是沒法往下辦的。

塔瑪多永不背叛國家大業
不知當中國商人的精明和生意天賦遇上緬甸軍閥的強勢、腐敗,到底是會相生還是相克。緬甸一般百姓通常既痛恨軍閥的強橫,也反感富商的貪婪。如果官商“相生”,百姓會把華商視為賄官欺民、官商勾結的腐敗者,如果官商“相克”,軍閥又會煽動民粹,正好把百姓對腐敗的不滿轉移到這些無奈商家身上。如果你既不想相生又不想相克,而只想敬而遠之,在這塔瑪多特權無處不在的地方,你又能在哪里找到凈土呢?
國內雖然也面臨類似問題:以權謀私和國進民退二弊并存,“商”在百姓心中已經有了“原罪”,一來是使老百姓很難相信公平競爭,這又反過來便于一些人煽動“仇富”,把百姓對權力腐敗的怨恨引向商人。不同的是,在國內不存在民族偏見問題??墒窃诰挼?,在華人幾乎是個純粹的商業族群、而緬族軍政府又非常專制腐敗的情況下,“仇富怨商”的情緒一旦加上民族主義的煽動,結果就會很嚴重。
緬甸本地的老華人多年來深受排華問題的困擾。他們大多謹慎、低調,在社會上盡量表現“緬化”,更盡可能回避政治。華人幾乎全民皆商,他們一方面很少受雇于人——通常外人都覺得在緬甸這樣一個不乏華人的國家,中資公司應該有許多華人雇員,其實并非如此。中資公司除了中國籍職工外,當地雇員中還是各原住民族多,華人雇員很少。除了有的中資公司本身怕華人雇多了惹議論外,主要還是因為華人習慣獨立經營,即便受雇也是準備掙些本錢,將來自己做生意。所以華人雇員即便有,往往在公司也待不長。另一方面,老華人由于謹慎,并不積極與官場交往,在緬甸這樣一個“軍商社會”里也很難成為巨富,他們絕大多數都是小本經營,而且絕不“炫富”。但是近20年來在緬甸的各大城市確實出現了一些緬甸百姓認為的“新華人”,他們不但富有,而且比較高調,因而引起不少非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