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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暉
“我們倒想‘親西方’,可是辦得到嗎?”
這些克欽人說:“克欽民族如果能獨立當然好,但我們都知道做不到。如果能夠加入中國或者印度我們也愿意。當初中國要是在邊界劃分時不把我們劃給緬甸,也就沒有現在的問題。既然劃歸了緬甸,我們只希望緬甸政府能夠實行彬龍協議,善待我們,允許我們自治。但是中國卻號召我們起來革命,推翻緬甸政府。我們響應號召參加了革命,中國卻又與緬甸軍政府言歸于好,這讓我們怎么辦?中國只讓緬共的德欽巴登頂等人到中國養老,卻把我們扔給軍政府去蹂躪。在萬般無奈中我們接受了欽鈕(緬甸軍政府開明派領導人)的條件,實現了和平,好不容易維持了這些年。軍政府卻又清洗掉了欽鈕,對我們越逼越甚。我們指望中國調停一下,中國卻與軍政府越來越打得火熱,甚至給錢給軍火來打我們。中國的做法使軍政府越來越強硬,前年(注:2009年)滅了果敢,收服了丁英,現在又向克欽獨立組織(KIO)大舉進攻,看來是下決心要消滅我們了。中國看著軍政府攻占果敢,但總算收容了逃到中國境內的果敢人,就因為他們是漢人吧(據了解,多數果敢難民后來還是被動員返回了緬境),而這次緬軍進攻克欽人,克欽難民逃入中國境內,中國卻拒絕接納(據筆者所知其實還是接納了不少,只是由于聯合國機構無法進入,我國境內的這些難民處境比密支那附近聯合國資助、當地NGO管理的難民營差得多),這到底是為什么?”
他們說,“除了密松那樣的圣地,我們其實不反對中國公司來修水壩,就是反對密松工程也不是反對中國,因為如果別的國家在密松建壩,我們也一樣會反對的。但是中資公司與軍政府聯手,在我們的土地上建壩,淹沒我們的地盤,驅逐我們的人民,卻不顧及我們的意愿。結果每修一壩,軍政府就以保護工程為名派軍隊進攻我們。水壩竟成了戰爭的向導,不但造成生態問題,首先還嚴重改變了當地的政治現狀,這難道是‘不干涉內政’嗎?”
這些克欽人說:“我們克欽只是要求自治,但軍政府一定要消滅我們,我們只有抵抗。弱小的克欽要抗爭,當然希望有外援,我們愿意和所有人交朋友,但并不是找主子。無論中國、印度、西方國家還是緬族中那些愿意善待我們的人,如昂山素季,我們都愿意交往。過去我們克欽人曾與中國、英美一塊抗日,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的斗爭主要是中國在支持。我們對此很感謝。但很多不愉快的事使我們痛心,有人說中國只是在利用我們?,F在想和軍政府聯手賺錢,就反過來幫他們打我們了?!薄罢f實話,現在如果有誰愿意幫我們,我們當然歡迎,包括西方。但是我們這里又沒有什么重大戰略資源,誰會為弱小的克欽民族得罪龐大的中國?就是他們想幫,我們這里又不靠海,深處內陸中印緬交界山區,他們又怎么幫得了?何況很多西方人至今不是把我們看成‘緬共余孽’,就是懷疑我們與販毒有關(販毒現象過去在撣邦的幾個緬共蛻變而來的“民地武”中比較嚴重,近年來他們也在全力禁毒,而克欽地區有木材和玉石可以提供經濟來源,又不是傳統的罌粟產區,所以并無嚴重的販毒問題),他們當然討厭緬甸軍政府,但不等于就會幫我們。我們倒想‘親西方’,可是辦得到嗎?KIO前領導人早邁卸任時曾慨嘆:上帝為何不把克欽人安排做美國人或者俄國人的鄰居?早邁也曾是緬共,與中國合作過。不能說他就是親西方的,他的慨嘆只是無奈。KIO現在的控制區都緊靠中國邊界,連印度邊界都很遠,西方就更不用說了。我們當然知道得罪中國的后果。所以雖然我們對中國很有意見,但絕不會想開罪中國。只希望中國與緬甸軍政府搞關系要對我們留有余地,不要把我們逼到墻角?!?/p>
國家不變革,克欽無出路
克欽無路走,大壩亦何有
在克欽邦的訪問使筆者有兩個明顯感觸,一是越是過去與中國密切合作過的克欽人(例如前緬共成員)如今對中國越反感。中國不可信,克欽人應該爭取西方支持之類的觀點在他們中很盛行。他們中甚至流行著一些匪夷所思的說法,如說中國正在向緬甸軍政府提供毒氣彈,甚至在幫軍政府搞核武器等等。這些說法當然不可信,但反映了一種強烈的情緒。而在過去從未與我國合作過的人中反而聽不到類似的話。
二是,KIO如今正獲得克欽人前所未有的認同??藲J人過去曾有多個政治派別,但現在親軍政府的派別正明顯地邊緣化。例如新民主軍(NDAK),自從丁英接受軍政府改編為“邊防軍”后,他本人就離開部隊到仰光去當了丹瑞黨的議員,幾乎在克欽邦政壇上消失,也不再對NDAK成員有影響力。政府軍對克欽獨立軍(KIA)發動進攻后,他于去年歲末回到密支那召集各界克欽人開會,意圖是通過他們向KIO喊話,希望KIO接受軍政府的條件。結果召集數百人的會只來了30多人,一些人還是專門為了罵丁英而來。一位頗有聲望的克欽女士就在會上當面斥責丁英為獨裁者當說客:“你如果真為和平,就不要到這里來和我們說這些,發動戰爭的是丹瑞他們,請你到內比都向他們要和平吧。我已經老了,也活夠了,我不會離開密支那,今天來就是請你告訴他們,讓他們來抓我好了!”
筆者到密支那時這個會剛開過不久,很多人都提到會上這些情況。丁英的使命可以說徹底失敗。新民主軍的一位老戰士慨嘆說:丁英的政治生命到頭了,我和他相識40多年,想不到他會走到這一步!他說,改編為“邊防軍”后的NDAK現在仍駐扎板瓦一帶,與KIA毗鄰,但是開戰半年多,雙方仍相安無事。盡管軍政府在各單位都安插了緬族軍官,但他們控制不了部隊?!翱藲J人不會打克欽人,現在我們不參與,但是塔瑪多(緬語tatmadaw,“武裝部隊”,緬甸人以指軍政府)如果再這樣欺負人,早晚我們還會跟他們開戰?!薄笆桥cKIA聯手嗎?”“當然?,F在克欽人就認他們?!?/p>
這位老戰士說:過去克欽邦發生的戰爭是局部的,可是這次,KIA的抗擊空前猛烈,戰事從中國邊界的傳統沖突區域已經向西蔓延到胡康河谷、孫布拉蚌一帶,向南出了克欽邦,蔓延到撣邦北部的南坎、南吞一帶。激烈的程度超過緬共時期,許多過去從未發生抵抗的地區也出現了KIA的活動?!拔乙埠芷婀?,過去我們(緬共)得到中國全力支持的時候,也沒有這么能打?,F在中國支持塔瑪多,敵視KIA,KIA反倒越來越厲害了?!薄澳敲凑l在支持他們?西方嗎?”“西方?且不說沒那回事,就是西方支持,怎么支持?現在KIA的地盤是封閉的,三面都是塔瑪多,一面是中國,過去我們的武器都是從中國來,現在中國武器只賣給塔瑪多,難道中國會給KIA轉運西方武器不成?說白了,支持KIA的就是克欽邦的人民,我們克欽人從來沒有這么團結!”
的確,這場戰爭在緬甸幾十年內戰史上強度罕見,雙方都傷亡慘重??藲J軍固然打得艱苦,但半年過去,戰場的形勢似乎對政府軍更不利了??藲J方面的種種精彩戰報固然有宣傳成分,不可盡信,但有趣的是政府軍報告的損失卻比克欽宣傳的還要多。KIA最近宣稱累計殲敵已達3000多人,外界多懷疑這個數字有水分,而政府軍累計上報的損失人數據說已高達7000多。怎么會有這種“長敵人威風滅自己士氣”的怪事?有人揭發說:這是因為緬軍中軍官侵吞陣亡撫恤金自肥成風,所以他們慣于多報“死魂靈”以便多領撫恤金。這種事真讓人聽來倒吸涼氣,這樣的軍隊盡管人多勢眾,要打贏戰爭也是戛戛乎難哉。
因此盡管KIO也有它的問題,但人們對“塔瑪多”的強烈反感就是KIO的最大資本。就在政府軍嚴密控制的密支那,也可以感到明顯的人心所向。軍政府宣布晚6點以后戒嚴,可是筆者看到晚上9點多街上還是熙熙攘攘。據說這里到處有密探,可是在飯店等公共場所人們談論對塔瑪多的不滿仍然相當大膽。
◆下轉48版
上接47版
街上的書報攤上KIO的禁書不可能出現,但刊載昂山素季大照片的民主派書報隨處可見,十分醒目,這和到處都是的“二水環山”密松圖像一樣表達著一種情緒。KIO駐密支那的辦事處因開戰撤走后,原由他們主持的目瑙縱歌會和文化會館等克欽文化活動和傳統儀式也隨即完全停擺,不管是軍政府禁止這類活動,還是克欽族無人出面給政府當“維持會”撐門面,都表明塔瑪多與克欽人之間的格格不入。
其實在克欽邦以外也是如此。在首都,軍政府安排的克欽國會代表吳載勇吳也照樣抨擊密松工程,其實也就是抨擊與中資公司合作的軍政府。我們在仰光會見的一位克欽族女作家似乎是民主派,她對塔瑪多與KIO都有批評,認為兩者都是軍人行政,都不民主,都破壞環境……她說克欽人民要和平,不是要KIO。我問道:那么塔瑪多有可能與KIO言和嗎?她說塔瑪多就是要消滅KIO,言和也是假的。我問:那么KIO有可能打敗塔瑪多嗎?她說不可能,KIO太弱小了,沒有這個能力。我說,其實和平無非只有三種可能,要么雙方言和,要么以一方消滅另一方來結束戰爭,或者是KIO打敗塔瑪多,或者是塔瑪多消滅KIO。既然前兩種可能都沒有,那就只剩下最后一種可能:如果和平是通過塔瑪多消滅KIO來實現的,克欽人民能接受這種和平嗎?她說:當然不能接受!我說,那就是說他們還是支持KIO抵抗的,即便這種抵抗無法取勝,和平因而也沒法實現?她想了一下,嘆道:的確是這樣,我們再不滿意KIO,也不能接受他們被消滅,哪怕這意味著要和塔瑪多打下去。
這就是克欽民族的悲劇啊,如果整個國家不變革,克欽問題是沒有出路的。
而克欽問題如果找不到出路,在這個地方投資搞巨型工程的前景又會如何呢?
你不干涉內政內政要干涉你
顯然,在緬北少數民族地區尤其是克欽邦這種地方,中國要進行大規模投資,所謂“不干涉內政”其實是做不到的。因為從二戰以來中國其實一直是這里“內政”中的重大參與方和利益相關方??箲饡r中國軍隊為了生死攸關的緬甸通道在緬北浴血奮戰,1950年代仰光政府假手“新中國”把“舊中國”趕出爭議區,1960-1980年代中國向緬甸“輸出革命”支持緬共搞割據,而現在的情況就更不用說了。
只有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國是極力從這里脫身的。當時中國對緬共停止“輸血”,緬共覆滅后又對其蛻變出來的各“民地武”實行八部委制定的所謂“四不政策”(政治上不承認,組織上不往來,軍事上不支持,經濟上不援助),極力撇清關系。而那時中國與緬甸軍政府建立的正常關系也沒有熱到奇特的程度。當時的軍政府與“民地武”關系也比較緩和??梢哉f,那時候中國、緬甸軍政府與“民地武”三角關系的每一邊都既非劍拔弩張,又非親密無間,中國對那里“內政”的影響也降低到歷史上最低的程度。假如緬甸的官民能夠相安而中資也不需要大舉入緬,這種狀態也許就持續下去了。
但是很快情況就發生變化。首先是緬甸獨裁的軍政府內政越搞越糟,尤其在比較開明的欽鈕被清洗后,民族和解與民主進程都大大倒退,緬族內部的官民矛盾與塔瑪多和民地武的沖突都重新激化了。
其次,“民地武”過去幾十年與中國形成的關系千絲萬縷,遠不是“四不”所能了斷。由于他們與軍政府關系仍不正常,為了自立,不能不大力加強與中國的“邊貿”以解決財源,開始是沿襲緬共末期的毒品經濟,給中國和國際上都造成很大麻煩,后來在各方的壓力和幫助下逐漸改邪歸正,轉而依靠中國的經濟繁榮,全面向中國開放和招商引資,通過中國分享“全球化紅利”。結果隨著中國經濟日益全球化,民地武的經濟也日益“中國化”,中國公司中國錢、中國通信中國話都大行其道。猶如中國的深圳等口岸在中國實現了勝于內地的特殊繁榮一樣,各民地武中心城鎮也成了緬甸的“小深圳”,取得了與內地封閉的緬族城市形成鮮明對比的特殊繁榮。但同時“中國模式”的許多弊病也在這里得到集中體現。各“民地武”這樣做,固然一是為了解決自立的財源問題,二是為了替代毒品經濟,改善國際形象,但顯然更重要的還是第三:高度“中國化”、大幅增加與中國的利益相關,也有一旦與塔瑪多攤牌時迫使中國介入的深遠考慮。盡管進入這里的主要都是中國民間中小商家,中國的特殊體制對于他們的利益受損具有奇特的承受能力,正如果敢事件中所體現的一樣。但是經過30年改革,中國的輿論空間、尤其是網絡輿論空間已經大為擴展,果敢事件中中國商民受損引起的輿論壓力已經不小,如果這種現象愈演愈烈,中國事實上是很難堅持不介入的。
而更關鍵的因素是這些年來中國與緬甸軍政府的關系越來越熱,越來越特殊。平心而論,這種關系既有經濟互補(中國需要資源與市場,緬甸需要投資與技術)和國際地緣政治(中國需要印度洋通道,緬甸需要擺脫孤立)的基礎,也有明顯的意識形態色彩(中國有些人與塔瑪多一樣都不喜歡“民主化”,都在抵制所謂“西方的和平演變”,在他們眼里塔瑪多幾乎已經成為“兄弟黨”了)。這三重因素的疊加不僅使中緬官方關系迅速升溫,而且由于這種關系具有戰略性,大型、壟斷性國企就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而緬甸軍政府之所以極力對中資、特別是對壟斷性國企大力開放,也和“民地武”一樣有明顯的“內政”考慮,實際在很大程度上是對反對派打“中國牌”。中國投資在民地武轄區,塔瑪多卻插進來充當合作方;中國水壩建到哪里,塔瑪多的軍事“保護”就推進到哪里;中國水壩建在塔瑪多控制區,而淹沒的庫區卻是“民地武”的地盤。這都是明擺著讓中資企業給塔瑪多向民地武叫板充當擋箭牌。更不用說投資即便“互利”,緬甸所謂的利也主要是充實塔瑪多腰包使其更能買軍火打內戰,這能不損害另一方嗎?
在這種情況下,所謂“不干涉內政”即便符合“政治正確”(在我們國內似乎是這樣,在國際上是否是這樣已經大有疑問,至少把“不干涉”絕對化,國際社會是不認為正確的,我國的實踐也不是這樣的),實際上也越來越難以落實。尤其是在緬甸國內矛盾尖銳地區,例如民地武轄區,中資與此方合作就會得罪彼方,與彼方合作就會損害此方,要想兩不得罪乃至兩面討好,已經極其困難。
其實,今天中國戰略性投資對緬甸的“內政”固然有影響,而緬甸的矛盾也透過這種經濟互動開始對我們的“內政”顯示影響了。這些年來,塔瑪多攻打果敢導致那里許多中國商民血本無歸,而民地武抵抗塔瑪多又使一批中資項目施工受阻,乃至癱瘓。兩者都使國內的網絡輿論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呼吁干預緬甸事態的呼聲,而且表面上這些呼聲往往都還有類似的“大中華”民族主義的包裝,但是你仔細看,實際上這些呼聲中存在著尖銳的矛盾。有人呼吁支持“我們的兄弟”、“革命的遺民”民地武,打擊“西方的走狗”軍政府。有人則呼吁支持“抵制西方民主,堅持自己特色”的軍政府,打擊“受到西方唆使,破壞中國工程”的民地武。似乎緬甸斗爭的各方倒是在中國有了他們各自的“代理人”。實際上我們也確實可以在這些矛盾中找到邏輯的根據。由于在民地武那里投資的主要是中國民間中小商家,而為軍政府所引進的卻多是壟斷性大型國企,他們的不同傾向性是否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國國內不同利益群體和階層的沖突呢?
“緬甸式專制”的脆弱性
當然,民地武在緬甸,和中小商民在中國,都是相對弱勢的。中緬關系的主流走向還是兩國的官方(包括兩國的官辦公司)。在這次密松事件之前,這種官方的合作似乎還處于蜜月期。那時很少有人注意到,其實中緬官方在這樣的合作中可以說各有短板。通常人們都認為緬甸比中國窮,朋友也少,應該更有求于中方。在國際制裁的背景下也確實如此。但這只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這種合作的意識形態色彩,中方要比緬方更強烈。人們都知道軍政府獨裁,甚至認為比中國還厲害,比如在征地拆遷問題上,一位在中緬兩國都有閱歷的西方NGO人士說,軍政府的征地拆遷要比中國國內的征地拆遷粗暴多了,尤其在民地武活動地區,緬族的塔瑪多實際上是把當地非緬族原住民當作潛在的叛亂者,對他們動蠻、強制拆房圈地是毫不客氣的,中國的所謂野蠻拆遷都還沒這么厲害。
但是人們所忽略的是:首先緬甸畢竟曾經是英國殖民地,“西方思想”在這里的影響不會比中國小。其次,緬甸在1948-1962年間實行的也基本是多黨制憲政民主,他們對民主并不陌生。雖然那時的體制很不完善,沒有解決當時的社會問題,使人們對“亂糟糟的民主”出現厭倦和呼喚鐵腕的情緒,遂使奈溫有機會發動政變,以軍人獨裁的“緬甸社會主義”取代了民主政治。但是奈溫可不是俄羅斯的普京,他不但沒有給緬甸帶來普京式的“鐵腕繁榮”,反而正是在“緬甸社會主義”的26年間使這個國家由“東南亞最富”變成了“東南亞最窮”。致使人民怨聲載道,對民主時代的懷念形成強大的社會潮流。
1988年民主潮流終于沖垮了奈溫體制,1990年的大選出現了令人咋舌的一面倒,以昂山素季為首的民盟竟獲得82%的議席,而“政府黨”只得到2%,連第三大黨都當不上。這樣的局面是東歐、韓國等其他國家的民主化開局從未見過的。后來軍人拒絕交權、鎮壓民主已經純為保住既得利益,他們已經改了國號、換了國旗、改了憲法,徹底拋棄了“緬甸社會主義”,甚至把奈溫也抓了起來。因此以后的緬甸軍政府并沒有意識形態,他們理論上從來沒有否認市場經濟、憲政民主,甚至也沒有造出什么“緬甸式民主”的說辭。軍人手中也沒有可用的象征資源。緬甸的國父昂山將軍的象征資源無疑在他女兒昂山素季手里,舊體制的象征奈溫已經被塔瑪多自己判了刑,予以徹底否定,緬甸傳統的精神支柱小乘佛教界又和軍人極度對立,佛教僧侶是民主派的盟友、“番紅花”革命的主力,因此塔瑪多也無法利用傳統文化來樹立自己的統治合法性。獨裁的緬甸卻很奇怪地沒有“個人崇拜”,看不到領袖像,軍頭們缺少個人魅力,也沒有眾望所歸的“偉大家族”(如果有,大概就是屬于民主派的昂山家族),終身制與世襲制都不被認可,每個人獨裁幾年就要下臺。塔瑪多在公共場合樂于樹立的偶像既不是昂山、奈溫那樣的世俗政治家,也不是佛陀、活佛等宗教象征,甚至丹瑞等實權人物也有自知之明沒有神化自己,他們到處樹的只是古代的幾個有名的將軍——班都拉、雍牙籍之類。但是這些人武功他們也沒有。
這一切使得塔瑪多政權成為歷史上罕見的純粹以武力維護特權利益的體制,他們拒絕交權的唯一理由就是要“維穩”,說是交權時機未到,交了權就會亂。但這種說法恰恰表明他們自知終究是要交權的。實際上他們不交權,國家也在越來越亂。因此這樣的體制一方面經常出現赤裸裸的暴力,顯得比誰都獨裁,但另一方面這個純粹以利益來凝聚的獨裁又顯得十分不穩定。由于利益分配總是不容易擺平,內部斗爭從來不斷,隨時都有人可能因為內部斗爭的需要會出來打“民主牌”——無論他是不是真有民主信仰。
在這樣一種背景下,中資公司的投資,尤其是戰略性投資怎樣才能得到保障呢?
(作者系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