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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暉
2011年9月30日,在緬甸國內政治體制醞釀變革的氣氛中,緬甸政府宣布在本屆政府任期內擱置原本由中資公司開發建設的伊洛瓦底江上規劃中最大的水電項目——密松水電站。這消息在我們國內引起很大震動。這次到克欽邦,與各方面了解事情原委,并且考察了密松現場,形成了一些看法。
“反密松”情緒在緬甸基礎廣泛
此行的第一點感受,就是對密松項目的反感在緬甸確實有非常廣泛的基礎。緬族與克欽人,緬族中的現政府與處于在野地位的民主派,克欽人中反政府的克欽獨立軍和接受政府招安的新民主軍,緬甸各族與華人、宗教人士與世俗精英、宗教人士中的基督教徒與佛教徒、世俗政治中傳統上親西方的、親軍政府的和親中國的各派勢力,他們在許多方面觀點有分歧,乃至有尖銳的對立。但是提起密松工程,他們大都持反對意見,對政府的擱置之舉也是支持的。
這當然不是說沒人贊成密松工程。軍政府當初是全力支持、推動密松項目和整個伊洛瓦底江上游梯級開發計劃(所謂七壩計劃)的。但是了解緬甸的人都知道,自1962年軍人執政以來,緬甸軍政府一直存在時激時緩的內部斗爭,1988年奈溫被軍內政變所推翻,“緬甸社會主義”被否定,2004年強硬保守派丹瑞對溫和開明派欽鈕發動清洗,在民族、民主問題上全面倒退。而每次斗爭中的各方在民主與政治改革問題、民族與聯邦體制問題上都有明顯不同態度,在經濟發展和國際關系方面也是如此。
最近緬甸的變革能夠啟動,緬族民主派、少數民族地方勢力和國際社會的壓力固然有作用,但在近年來“僧侶革命”被殘酷鎮壓、果敢事件中對民族武裝動蠻得逞、而美國等西方國家又因金融危機和阿拉伯阿富汗伊朗等問題焦頭爛額之際,這三種壓力如果說沒有減輕,至少也談不上加強,這種情況下變革仍然發生,應該說軍政府內部斗爭的因素至關重要。而在密松項目的問題上軍政府內部顯然也有分歧。在如今的變革中力挺密松的丹瑞一派已處下風,如果說還沒有失權的話,也顯然已經逐漸失語,社會上幾乎聽不到他們為密松工程辯護的聲音,就連軍方辦的《緬甸新光報》,現在也出現了“反密松”言論。
與軍政府直接對立并且實際上處于戰爭狀態的克欽獨立組織(KIO)過去強烈反對密松工程,曾聲明如果軍政府和中資公司一意孤行,就會引起“內戰”,密松工地過去發生的一系列爆炸等破壞事件也被懷疑是他們干的。但我們這里最近卻有人說,他們只是基于“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的立場給軍政府搗亂,其實他們是支持水電開發的。
的確,作為多年以來實際控制克欽邦大部分地方并負有社會治理與經濟發展責任的KIO,在很大程度上其實是一個地方自治政府,他們看問題的角度與非政府組織不一樣。同時他們過去的意識形態也有較多的進化論色彩,不像宗教機構那樣“唯心”,更不像一些環保組織那么“敬畏自然”。1990年代后他們雖然淡化了意識形態,但為了在與優勢的政府軍的對抗中求得生存和發展,他們獲取經濟來源的愿望是很迫切、甚至可以說是急功近利的。開礦、伐木、淘金等當代環保組織經常抨擊的“破壞環境”的行為,他們干得并不少,并且也曾因此被各種非政府組織批評。
就水電而言,KIO主政的“克欽第二特區”政府曾經相當積極,而這個背靠中緬邊界、別無國際通道的特區,稍大一點的項目都只能與中國人合作,因此在引進中資開發水電方面他們甚至還可以說是先驅。但是一些中資公司目光短淺只抱粗腿,為巴結軍政府就拋棄了他們,對這種“討好大朋友,出賣小朋友”的做派他們是很生氣的,并且也為此改變了對一些項目的態度。例如大唐公司修建的太平江水電站,原來就是該特區引進中資,在自己的控制區開發的,特區方面也投入了自己的資金,但后來軍政府插足進來,中資轉而與軍政府合作,迫使克欽方面退出,而且讓軍政府以保護工程為名出兵控制了電站附近地區??藲J方面不僅蒙受經濟損失,還丟失了地盤,其氣憤可想而知。于是對太平江水電站改取破壞政策,多次出兵騷擾,致使電站癱瘓。這類案例顯然就是出于“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并不是反對太平江電站本身。
不過,這樣的解釋可以用于太平江,卻不能用于密松。雖然KIO并不是“反壩派”,也曾熱心于水電并與中資合作,但具體對密松項目,他們也從來是反對的。其原因后將詳談。更清楚的是,如今緬甸政府已經改變主意要叫停密松壩了,但KIO并沒有按“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的邏輯變成密松的擁護派,相反他們的反應有兩種:一是“認為雖然這是遲到的決定,但克欽邦的各族人民仍然表示歡迎”。二是懷疑叫停是假的,密松工程還在暗中進行,換言之,他們的態度是“敵人說反對不算,我們要求他們真反對”。應該說,歷史上KIO一直是“親中”的,今天他也不想得罪中國,如果中資公司能夠平等相待,今后合作的機會還會有,但不可能是在密松了。
這里要指出的是:即便是克欽民族中最親軍政府的派別,即已接受緬軍政府改編為“邊防軍”的前緬共武裝“新民主軍”(NDAK),其前領導人丁英因依靠緬軍政府平定內部異己,已完全成為丹瑞的傀儡,甚至加入丹瑞的政黨作為國會議員常駐仰光,克欽其他派別視之為丹瑞的“說客”,但他也從未發表過贊成密松工程的言論。而新民主軍的其他人士則明確反對密松項目,如新民主軍前副司令吳茂銀先生在與筆者的談話中就指出,中資搞的密松項目是中國人在這里干的最失人心的一件事。
后面要提到,密松的“神圣”地位是克欽人反對筑壩的一個重要理由。這種山川崇拜本是克欽人古老“萬物有靈”信仰的體現,一般克欽人有這種傳統觀念并不奇怪。但是從19世紀末基督教傳入克欽地區后,教會是一直致力于祛除種種“落后信仰”和“原始崇拜”的。筆者與當地最有影響的基督教派之一“克欽浸禮會”(KBC)一位負責人昆桑牧師談話時,他就侃侃而談,講了一大堆基督教傳入后如何使克欽人擺脫了各種“巫術”、“迷信”和“愚昧陋習”的故事。
但我注意到,就在這間KBC的辦公室內,與圣像一起懸掛的就有在密支那到處可見的“二水環山”神圣密松的中堂畫。于是我問:“您也覺得密松是個神圣之地嗎?您認為克欽人的密松崇拜是否屬于教會需要反對的‘原始崇拜’呢?我知道您也是反對密松工程的,那么除了環保和經濟利益方面的理由外,您認為也有文化與信仰方面的理由嗎?”他正色說道:“作為基督徒我當然不認為密松那里藏有什么神靈,但是作為克欽人,我仍然認為它是我們民族精神的象征,這和基督教不矛盾,軍政府和中資公司不跟我們商量就拿它去賺錢,我們當然不同意,更不用說它還破壞環境……”
緬甸華人社會的背景也極復雜,有大陸背景,有“國軍”背景,有“果敢、佤邦”背景,等等。仰光、曼德勒等地的華人有的已經幾代居緬,軍政府又長期實行強制同化政策,他們中的新一代緬化程度已經很高,很多人已經不會講漢語。而果敢、佤邦華人長期在緬甸政府鞭長莫及、中國影響卻無處不在的緬共及其衍生的“民地武”地區生活,絕大部分不懂緬語,他們不僅完全用漢語中文,而且是全球華人世界(除新移民外)中罕見的不用繁體字和“國語”腔、完全適應當代大陸語言氛圍的族群。這些年來緬北動亂不安,他們很多人富裕后都移居仰光、曼德勒等緬內地城市,形成一個特殊群體。由于背景特殊,他們不僅尚未融入緬族主流社會,與本地華人也有隔閡。
然而總的來講,華人在各個族群中比較能干和富裕,在那個敏感社會里他們大多小心謹慎,埋頭掙錢,不問政治。而中緬經貿關系的發展是近年來很多華人致富的機會,他們自然珍惜。所以他們對中國和緬甸軍政府都極力維持友好關系,而與中國及緬甸軍政府不喜歡的人和事都保持距離。近年來緬族不滿軍政府的民主化情緒高漲、各少數民族維權意識也在加強,而相對來說,華人卻成為對這二者都最不關心的族群。通常他們很少談到密松這樣的話題,但是如果談到,他們也大都認為這事做得不對,包括那些與中國和緬甸軍政府關系密切的華社精英也如此。
曼德勒福慶宮孔子學堂校長李祖清先生就是這樣。自少年時代就非常認同新中國的李先生對今天的中國和緬甸軍政府都很為稱贊,對中緬友好十分熱心,經常奔走于兩國之間,與兩國一些政要也相識。他對民主化并不看好,對歷史上與緬當局有過節的果敢、佤邦人頗有微詞,在油氣管道等緬甸社會有爭議的話題上都為中緬當局辯護。在與筆者交談中他認為中國對緬幾十年來好事千千萬,“只有兩件事肯定做錯了”。一件就是文革時鼓動緬甸華人學生搞紅衛兵宣傳革命造反,“我那時也積極得很,做了傻事”;另一件就是密松工程,“不曉得誰出的這種餿主意。在哪里修電站不好,偏要修到人家最忌諱(修建)的地方”。
總之,“緬政府毀約贏得民心,中資忽視民意慘遭損失”,網上有網友這樣的評論,這次在緬我感到確實如此。
◆下轉47版
◆上接45版
為什么密松工程如此不得人心
何以會形成這樣的局面?
如今反對密松工程的人們經常說,密松水壩會破壞環境,影響某些魚類的生存;會淹沒大片森林,影響下游水情;壩址位于地質斷層,地震時會有垮壩危險……以環保理由來反對大型水壩工程,在歐美比較流行,這些民主國家已經基本沒有強制拆遷、野蠻征地之類的人文之弊,他們最關心的是環保,最能引起他們共鳴的也是環保。因此在密松問題上,我們聽到最多的也是這類擔憂。
這些擔憂很多不是沒有道理。但是第一,這些理由可以用來反對幾乎一切水壩,可是事實上人們不能一個壩不建,所以利弊是需要權衡的:如果這里不能建,那么哪里能建?這里建壩相對弊大,哪里相對弊???這是需要考慮替代方案的。如今一些環保組織幾乎從來只是說哪里不能建壩,就沒有說哪里能建的。從社會博弈的角度講這也可以理解。因為有另一些利益集團幾乎從來只說哪里能建壩,就沒有說不能建的。在一個文明社會兩者會有正常的博弈,環保組織不能阻止一切壩,但可以阻止相對最糟糕的壩,而對立方不能想建哪個壩就建哪個壩,但相對利大弊小的壩還是會克服阻力得以修建的。雙方都不能盡遂所愿,社會卻可以在妥協中進步。所以環保組織的作用應該肯定,但具體就某個工程而言,環保組織的一面之詞也不能一錘定音。
第二,上述問題有的是可以通過修改方案、追加投資、增添一些設施來解決的,并非只有“照原設計建”和“不能建”兩個選擇。此外有的問題也未必就像傳說的那么嚴重。例如所謂地震垮壩的危險,我曾對一些緬甸朋友說,“斷裂帶”是個寬泛的概念,并非所有斷裂帶都是地震高發區,而且據我所知,密松主壩設計為混凝土面板堆石壩,這種壩型不像重力壩、拱壩那樣的“一堵墻”,它的邊坡平緩壩基極寬,因而比較抗震,即便受破壞也有個過程,瞬間垮塌使下游猝不及防的可能是幾乎沒有的。
還有的事確屬訛傳,例如我在某位朋友那里看到一張講述密松危害的地圖,里面把計劃中的密松水庫畫得非常大,一直淹到克欽邦北部的葡萄附近。我笑說葡萄的海拔比密松能高出300多米,要能淹到那里,這世界上還沒有那么高的壩呢。
第三,所說的種種弊病有的是矛盾的。例如庫區人煙稀少,有人就說這是難得的原始自然生態不能破壞,但是如果人煙稠密,那么移民的危害就被認為非常嚴重。這樣無論人煙如何,水庫反正都不能建了。其實這兩種問題是互為替代的,而且需要權衡。我覺得像緬甸這樣的專制國家,強制圈地移民的人文災難要比淹沒一片無人區嚴重得多,而在沒有這種問題的發達國家,人們卻更喜歡保護無人的“原生態”大自然。我一直認為如果還有一條河流修大壩的弊病最少,那就是幾乎全程奔流于峽谷、沿河人口稀少的怒江(即緬甸的薩爾溫江)了。當然即便移民再少,也不能說他們就活該犧牲,支持他們維權爭取更大補償是對的,但這就是社會問題,不是生態問題了。我的這種想法,與搞環保的朋友也是有分歧的。
但是在克欽邦走訪以后,我發現雖然在“反密松”輿論中環保的聲音最大,實際上密松工程最惹人反感的原因還不在這里。
在克欽邦各地,你會發現全景拍攝或繪制的“二水環山”密松河曲的形象無處不在??藲J人的各種公共場所,如克欽文化會館、目瑙場、議事廳掛著它,密支那大學那樣的文化單位掛著它,教會、寺廟里也可以見到它,很多人家或商店用它作中堂畫,甚至我們住宿的華人開設的密支那雙龍賓館,盡管是中式裝修,大堂里也醒目地掛著“二水環山”圖。這個象征元素還廣泛出現在克欽地區的招貼、工藝品、各種節慶儀式和日常美術中。甚至在克欽以外的緬甸其他地區,人們對它也不陌生。仰光中國大使館附近就有一家“密松餐廳”,以緬、克欽和中文(作“蜜頌”)三語的招牌和“二水環山”的圖像為裝飾,據說使館還常有人光顧。給人的印象是:密松在這里就像富士山在日本、金剛山在朝鮮,具有崇高的心理地位。
為什么會這樣?我們專門去那里走了一趟?!懊芩伞?Myitsone)是克欽語“匯流處”之意,位于密支那城北42公里,伊洛瓦底江的東源恩梅開江和西源邁立開江在此匯合,緬甸的“母親河”伊洛瓦底就此開端。兩源流域莽莽蒼蒼,就是當年中國遠征軍抗戰史上著名的野人山,而密松就是從密支那平原進山的口子。從匯流處西側山上望去,兩源匯流后迎面奔騰而來,到山前又掉頭東去,形成一個巨大河曲,景色非常壯觀。密松工程的攔河主壩位于河曲東頭,溢洪副壩則在匯流上游的恩梅開江口,切過山口泄洪于河曲之下,純從水工角度講,這個樞紐的布局比較合理。但是如果考慮人文因素,在此地建壩是欠考慮的。根據當地克欽人的傳說,密松是龍的父親及他的兒子Hkrai Nawng和Hkrai Gam(就是東西兩源)的誕生地,人們相信如果這龍脈被破壞,龍就會不安,從而禍及眾生。這當然是信不信由你,但反正克欽人是信的。而他們才是這里的主人,不是嗎?
而從歷史上講,當初藏緬語先民(包括緬人與克欽人)從青藏高原南下,就是在這里走出崇山峻嶺,進入伊洛瓦底江河谷,從而誕生了后來的文明。據說當初克欽酋長就是在密松建立了第一個部落聯盟的。所以即便不管神話,克欽人也有理由把密松當成自己的文明發祥地來崇敬。
當然,密松的這種崇高地位會不會因修水庫而受損?我當初對此是疑惑的。我曾經問當地的作家克塔先生:無論建不建壩,密松是搬不走的。在密松如果出現一個人工湖,難道它就因此不再是圣地了嗎?就像耶路撒冷,那里也有許多現代建筑,可是這不會影響人們去朝拜哭墻,就像麥加最近還建了城鐵,那也不會影響穆斯林去朝覲天方啊??怂磫柕溃耗敲茨銈冎袊诵闹械氖サ?,比方說(他想了一會兒,就其所知說道)長城,你們會不會修個水庫把它淹了呢?
我答道:別的我不敢說,如果要講長城還確實有這樣的事,你知道中國有個潘家口水庫,就是把長城的一段,還是著名的關門給淹在了水下,現在那里“水下長城”還成了景點了。
克塔有點生氣:我不理解你們為什么會這樣,但是我們不能接受這種事發生在密松。停頓一下他又解釋說:也許和耶路撒冷、麥加不同的是,我們克欽人沒有圣殿、天房那樣的人工建筑作為民族信仰象征物。密松是以其自然狀態被人崇敬的,成了一個大人工湖,它就不是密松了!就是要修水庫,為什么就非得修在這個地方?還根本不和我們商量,幾個緬族軍頭和中國老板說修就修了?
(作者系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