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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蓉萍

2009年12月31日，劉明康晚上10點半等到所有銀行的信貸窗口都關上后，才離開他在北京金融街的辦公室，他看到了9.6萬億的全年新增信貸規模。他知道這其中，有相當一部分的地方融資平臺貸款。

這是這位中國第一任銀監會主席的第6個年頭。早在2009年第一季度，劉明康便在各部委及銀行業的大小會議上，第一個提出地方融資平臺貸款存在的、不能忽視的風險問題。

此前，為救經濟于危局，中國出臺了四萬億投資刺激政策，各地相繼規劃的投資計劃更是達數十萬億元。一場信貸競賽就此展開。

在2010年3月的某部委內部工作會議上，劉明康再將矛頭指向了地方融資平臺，并宣稱自己已經采取行動：“我現在要求各個金融機構回頭一個平臺一個平臺扒開來看，商業可持續的，單獨簽訂合同，不可持續的，本屆政府內必須還錢。政府都是過路客，一屆一屆地，誰有長久心態呢？”

這份中國銀行監管業掌門人的巨大責任，始于2003年早春的那個下午。那天是一個星期天，國務院總理溫家寶把時任中國銀行董事長兼行長的劉明康約到了他在中南海的辦公室。在那里，劉明康被告知自己被任命為中國銀行業監督管理委員會主席，這是一個新成立的、獨立于央行的、專門的銀行業監管機構。

伴隨著銀監會的成立，劉明康的上任，一個當時被宣告“技術破產”的銀行業，在此后的6年中，完成了除農業銀行外所有國有大銀行的改制上市，中國銀行業的利潤躍居全球第一。

然而，劉明康對中國銀行業始終保持著一個風險提示者的警醒，是在一派樂觀的氛圍中說出那個悲觀預期的人。而現在，他所擔心的那個情況可能還是要出現了……

一個保守者的畫像

當所有人樂觀時，他選擇了審慎。

對于地方融資平臺，他的質疑很簡單：“很多項目，技術上看很好，技術建成沒有問題，但我擔心的是經濟建成，能不能完全把投資收回來，并產生收益，這是存疑的?！?/p>

從2009年底2010年初，在這個話題上他不斷強調，但是應和者寡。

到了2010年6月，才有了財政部、發改委、人民銀行和銀監會四部委針對地方融資平臺管理的聯合下文。接著銀監會開始調查清理地方融資平臺，財政部、審計署、央行也開始跟進調查，才有了后來審計署的10.7萬億的數據。

此后，云南地方融資平臺違約事件暴露之后，劉明康堅決維護銀行利益，給予地方政府壓力。

目前，銀監會正在著力推進銀行在地方融資平臺項目上的退出管理、合同補正、追加抵質押物、增提撥備、提高資本占用等等，并得到了中央、國務院的肯定和社會各界的普遍認同?！斑@兩年，他提出地方融資平臺問題是需要勇氣的，他挺艱難的。這涉及到很多人的感情甚至利益。到現在還是有很多人在罵劉明康，說他把地方融資平臺的事情搞出來弄得‘雞飛狗跳’的，但他并沒有錯?！币晃汇y行高管說。

他像一個銀行風險的布道者。不過他面對的卻是強大的慣性。

一位金融監管機構的中層人士說：“在中國這樣一個新興加轉軌時期，最難得的是軟約束，所有人都在跑馬圈地、忽視風險，誰在挑戰這些？我現在只看到劉明康在挑戰?！?/p>

早在2006年底2007年初一次匯豐和交銀施羅德的論壇上，劉明康就預見到首先是美國、再次是歐洲會發生危機，進而也會影響到新興市場，并旗幟鮮明地反對當時流行的“新興市場脫鉤和獨善其身”的說法。

2008年下半年開始，銀監會就提示各家商業銀行，國際金融市場在2008年第四季度和2009年第一季度會出現動蕩。

2009年，銀監會作了兩個歷史性的決定，一是禁止銀行為公司債提供擔保，二是禁止銀行互持次級債資本作為二級資本。這無疑使得銀行離風險更遠了一步。

他的理念是樸素的：“我們不應忽視在本次危機中表現得最好的銀行體系正是那些擁有最堅實監管體系的；資本和流動性水平必須與銀行資產負債表、商業模式和公司治理相匹配?！?/p>

一位銀行高管說，他今年去上劍橋大學的一個銀行業EMBA的課程項目，德國的一個銀行家來給他們講課，他說我們現在對中國的監管很佩服，如果前些年我們這兒有個像劉明康先生這樣的人來監管的話，可能現在歐洲也不會出現這樣被動的局面。

裁判員的平衡木

他明白，對于銀行業的監管，如果過度了，可能影響到銀行的經營自主權；監管少了，又會放大風險。8年來，他試圖去平衡這一切。不過，并非所有的時候他得到的都是理解。

在資本充足率指標上，劉明康這幾年一直在逼著商業銀行提高。商業銀行整體加權平均資本充足率從2003年底的-2.98%，到2004年轉為正值，2005年為4.91%，2010年底提升為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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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一位銀行高管埋怨說，銀行被這些監管指標羈絆而降低了擴張和賺錢的速度。甚至股民也埋怨銀行再融資，到股市來“圈錢”，認為這是對銀行風險警惕過度，導致銀行不斷融資提高資本金充足率。

但8年過去后，商業銀行們漸漸發現自己已經越來越接近、達到、甚至超越了那些原本以為無法企及的世界上好銀行的資本充足率水平?！斑@都是監管逼出來的。這個過程中不乏激烈的沖突，不乏有人向更上層提意見。這里面最最了不起的，是監管者的堅持。這種堅持不是每個官員都能做到的?！币患夜煞葜粕虡I銀行高管表示。

在危機爆發之前，劉明康就提出信貸資金不能入股市，不能炒房地產。后來就有了銀監會制定的《流動資金貸款管理暫行辦法》、《個人貸款管理暫行辦法》、《固定資產貸款管理暫行辦法》和《項目融資業務指引》，并稱“三個辦法一個指引”，初步構建了中國銀行業的貸款業務法規管理。這一系列政策從規范貸款業務流程的角度提出了監管要求，確保貸款資金支付給符合合同約定用途的借款人交易對手，旨在提高銀行貸款管理精細化水平，營造良好的信貸氛圍。

但這一政策出來后，也有一些商業銀行的經營者認為，銀監會監管過度，破壞了銀行和企業的經營自主權。

銀監會一位部門負責人告訴本報：“事實上最主要是傷害到了銀行的利益，影響到了他們的派生存款。但是這種隨意放貸會產生貸后不管理，因此而產生的派生存款，我認為本身就是應該擠掉的泡沫。這可能對商業銀行來說，存款壓力更大了，但也說明三法一引是抓到要害了。

廣發銀行行長董建岳說，回過頭來想想，其實是因為我們長期習慣于粗放式運作，自由動作太多了，突然要守規矩大家都不習慣了。

同樣充滿爭議的還有銀監會要求的2.5%的動態撥備率，就是說，對于商業銀行貸款損失準備金占貸款余額的比例原則上不應該低于2.5%，當然同時貸款損失準備金占不良貸款的比例又不應低于150%，兩者按孰高執行。

這一政策意味著銀行貸款的增加，撥備的支出也隨即增加，加大了銀行過度放貸所帶來的資金成本，對銀行進行資產規模擴張是一種限制。一位銀行高管也直言不諱地認為這一指標過于“一刀切”，并把監管比喻成“長著牙齒”。

劉明康曾解釋說，監管是從整體上考慮的，尤其考慮到中國資產總量特別大，150%的撥備覆蓋率不足以防范系統性風險，2.5%的撥貸率能做一個彌補，每個機構一樣也是一把比較公平的尺子。時至今日，他依然“咬定青山不放松”?！皟烧叩牟┺闹g，我們看到了一個有效監管與一個追逐利益和利潤的商業銀行在監管和被監管的過程中，出現的動態平衡，結果就是不良資產越來越少、不良率越來越低?！鄙钲谝患毅y行高管對本報記者說。

但是，監管者列席銀行開董事會的規定卻是引起了不少銀行的不滿。有銀行業內人士認為，自己的經營自主權和商業秘密遭到了“無處不在的監管”的侵犯，“政府和監管太過強勢”?！捌鋵嵕褪墙槿胧奖O管，實際上監管參與或者觀察董事會整個內部討論的過程，這樣一方面考察董事的履職情況，另一方面也能很好地了解董事會本身的工作是否有效，但監管并不會干預?！便y監會相關人士說。但有銀行堅持認為，監管者列席會議，了解具體經營情況，事實上就是為了干預。

廣發銀行董事長董建岳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評價劉明康說：“他是一個審慎監管者，很嚴厲很堅持，盡管被監管者躲來躲去，但他不厭其煩地堅持下來，堅持了8年。被監管者們現在開始慢慢習慣做事情要講規矩，不能胡來了?！?/p>

未完成的使命

和以往每次參加會議都著西裝打領帶的裝束不同，10月29日下午4點，劉明康身著拉鏈式的深藍色夾克衫出現在銀監會三層會議室里。便裝和拉鏈的細節，被銀監會他的一些昔日下屬解讀為，“秉承了劉主席儒雅做派，謝幕也有儀式感”。

這個銀行家眼里嚴厲的監管者，告別銀監會的同事們時表現得溫情脈脈，他甚至到銀監會各部門的辦公室去一一告別，說上幾句鼓勵的話。

到退休年齡的劉明康，其實早在今年8月份，就已經主動向上級提出從領導干部的崗位上退下來。

這一刻，卸下重任的劉明康或許再次想起了8年前的那個下午，那時那景猶在眼前：“早春的午后陽光灑在窗臺上，院子里非常安靜，偶爾有一些喜鵲在院子里唱歌?？偫砗臀覂蓚€人，坐在桌子兩頭，聊了一下午”。

那個下午，劉明康向溫家寶總理和盤托出了自己的銀行業監管改革計劃，即抓住國有銀行和農信社改革，帶動其他金融機構改革的“抓兩頭，帶中間”，而后來的一系列改革思路，都源于此。

8年后，這一使命仍然需要后來者繼續完成。他卸任之前的最后一次季度經濟形勢分析會上，他依然在反復強調風險，尤其是地方融資平臺貸款、房地產貸款，以及日益突出的理財產品的風險、高利貸風險、銀行員工道德風險。

銀行業協會專職副秘書長楊再平對本報表示：“雖然沒有和他交流過，但我覺得他卸任之后最放心不下的，應該依然是地方融資平臺風險問題。但是我認為最根本的，是他對我們銀行業金融體制中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存在的政府干預的擔心。這其實也是導致銀行公司治理結構形似神不似的原因之一?！?/p>

劉明康深知，中國銀行業股改上市后的歷史還很短，尚未經歷過兩個完整的經濟周期的考驗，銀行的風控和穩健經營能力都有待考驗，監管者要始終走在前面，保持冷靜的頭腦，審慎看待未來。

和風險賽跑，“是一場沒有終點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