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力
今年,世界上發生了不少群體性事件。“占領華爾街”運動是其中之一。這個事件于9月17日在紐約開始,沒有在當天停止,并且現在已蔓延到許多國家,目標大都是占領當地的金融中心。10月15日,示威活動在世界各地的上百座城市中同步進行,一些大城市聚集了數千人的游行隊伍。
在金融危機爆發3年之后,這樣抗議活動似乎到來得有些晚了。這場運動可能不僅僅是金融危機中的一個插曲,還有可能是一個有些不同的時代的開始,這個可能取決于抗議者。
由于“占領”運動還在發展中,每隔一段時間還有一次小高潮,現在預測抗議的走向,或寄予過高期望,都為時過早??棺h可能逐漸偃旗息鼓,也可能爭取到更多的同情者而日益壯大。民主國家從來不缺少抗議——那是受憲法保護的公民權力,目前還沒有必要特別注意這場運動。在不允許抗議本國統治者的國家爆發抗議才是大事,如“阿拉伯之春”到達的那些國家。
美國民主黨的基本選民是婦女、青年和少數族裔。本月18日,美國總統巴拉克·奧巴馬宣稱他站在占領運動的抗議者一邊,支持這場群體性事件。他說,要加倍努力,兌現政治承諾,實現一個更加平等的社會。
表面上,“占領”與“阿拉伯之春”這兩場運動之間有相似之處:民眾走向街頭,表達他們對最富裕階層的不滿。其實,兩場運動有重大區別:“占領”運動的抗議者沒有明確的改革路線,他們只是抗議華爾街和其他金融中心的貪婪,沒有提出具體手段;在“阿拉伯之春”的國家,民眾明確要求改變獨裁制度,實行自由民主,而且抗議者是人口中真正的大多數。“占領華爾街”的網站聲稱,他們代表了99%的美國人,反對只占人口1%的富人,但紐約的抗議者在最多的時候也只有1萬人左右。對于任何自稱代表絕大多數人的人,我們都應該保持高度警惕。美國有人開設了另一家網站,試圖表達53%人口的意見——這是美國納稅人的比例。他們指出,占領運動中的大多數人是不納稅的,因為納稅人,他們才有可能去占領華爾街。但是,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生活負責,不能一味譴責和抱怨別人。也許這就是抗議者雖然號稱代表99%,卻沒有得到廣泛支持的原因吧。
如果每一種意見都有表達的權利,政策就會在不同利益階層的博弈中調整,社會也就自己穩定了。
占領運動不是什么?
宣傳機構頗具國際主義精神,關注他國的麻煩遠遠多于本國的苦難,對“占領華爾街”做了不少一廂情愿的過度詮釋。
占領運動不是階級斗爭,至少不是中國人知道的那種。占領運動是窮人和無業年輕人的抗爭。與“阿拉伯之春”的抗議者相比,他們與警察對峙有相當大的嬉鬧成分。美國的階級不是固化的,抗議者將來也許會進入華爾街,甚至白宮。在1960年代參加抗議活動的學生比爾·克林頓后來當選美國總統。他們也許窮,卻不是一無所有,如果現有制度被破壞,他們將失去福利,所以,抗議不是造反。
以目前的規???,占領運動是一次常規抗議活動。在歐洲和美國,有過數百萬人參加的抗議浪潮,如1960年代的抗議越戰、1970年代的抗議部署核武器、2000年代抗議伊拉克戰爭,一座城市僅數千人的占領運動無法與之相比。
占領運動不預示美國的衰落。也許美國正在相對衰落中,但這場群體性事件也許有助于減緩這個過程,因為它可能減少少數人貪婪帶來的危害??棺h者“沖擊”金融機構,表達他們的不滿。他們沒有占領他們的目標。即使如愿占領了那些地方,他們也不可能在那里炒股,把垃圾股炒到連續漲停;或者設立賬戶,把國家資產轉移到海外。這是由不具備腐敗條件的人在反腐。
占領運動的參與者在發泄不滿。在另一方面,右翼的茶黨也在興起。他們要求限制政府開支,限制政府權力。他們更安靜,也更強大。他們鄙棄不勞而獲的人。茶黨的人批評說,試圖占領華爾街的人“希望一個更大、更強有力的政府來照顧他們,這樣他們就不必像其他自己付賬的人一樣工作”。如果在中國,這次群體事件的參與者大概要被批判為不正當“仇富”吧。
茶黨在爭取更多的自由,占領運動的人在要求更加平等。這兩個價值并不總能夠和睦相處。
歷史學家秦暉希望的狀況是:右手要自由,左手要福利。自由是天賦權利,福利也不是政府恩賜,而是納稅人的貢獻。占領者和茶黨是美國政治色譜的兩極,有些人有兩只右手,有些人有兩只左手。他們的爭執是,哪一只手里的東西應該更多一些?他們都相信必須更多地保留屬于自己的東西,不被別人拿走。如果有人左右兩手什么都沒有抓住,暫時就不要攤著空空的手看別人笑話了。
占領運動是什么?
在金融危機之后,美國總統奧巴馬試圖限制華爾街的貪婪和瘋狂。去年7月,國會通過了他提出的金融監管改革法案,法案成為法律。民主黨的另一個目標給國民更多的福利,奧巴馬的醫改法案將增加政府開支,因此歷經險阻,而他的就業法案本月剛剛被國會參院否決。占領運動者反對金融界的貪婪,他們自己還想要更多福利。民選政府在努力,卻永遠不可能滿足民眾的全部愿望。
在普希金筆下,漁夫和漁婆因為太多的愿望而徹底失望。普通人要克制愿望。權力、資本更需要受到嚴格制約。如果權力與資本勾結在一起,甚至混為一體,社會必然受到致命傷。近年來,美國的貧富差距加大,人們通常認為這是全球化、技術進步帶來的,而一些左翼學者認為,這與美國政府的政策向富人傾斜有關。
美國的資本有過兩次重大勝利:內戰的勝利,冷戰的勝利。這兩場戰爭不僅為資本開拓了更廣闊的市場,資本還因為對手的徹底失敗而變得更加肆無忌憚。2007年,杰克·悲啼(Jack Beatty)發表了《背叛的年代》,副標題是“金錢在美國的勝利,1865—1900”。美國內戰于1865年結束,標志著“鍍金時代”的開始,小說《偉大的蓋茨比》說的就是那個時代的故事。悲啼寫這本書是因為看到了美國的新的鍍金時代。從冷戰結束開始,這第二個鍍金時代到現在也延續30多年了,其間經歷了多次危機,現在又遭遇挑戰。
鍍金時代當然不是金光閃閃的,但也不是黑黢黢的。在第一次,公司興盛,經濟高速增長,大亨們知道回饋社會,贊助教育和文化,美國至今受其賜。第二次的情況也是大致如此,比爾·蓋茨等人促進了信息時代,他和另一位巨富沃倫·巴菲特將捐出絕大部分財產,斯蒂夫·喬布斯的蘋果公司依靠創新盈利,而不是用權力和壟斷賺錢。大公司不能一手遮天,蓋茨的微軟曾因為有壟斷嫌疑而被起訴,不得不面對分拆的可能;石油公司也要清理漏油。
以上這些只是鍍金年代好的一面,不好的一面是窮人被擠在一邊,不能成比例地分享增長成果。窮人中確實有不少懶人,更多的人是受到雄心、能力和機會限制的勞動者,他們有權利過上更好的生活。
資本因為過度擴張而敗在自己手中,引起金融危機。在批判資本的貪婪與狂妄的時候,還應該知道資本與實體經濟、政治制度雖然關系密切,但還是有很大區別的,不可一鍋煮。
在1970年代初,中國轉換了陣營。當蘇聯陣營在十多年后垮臺的時候,中國已經改革開放,加入了美國的全球化和鍍金時代。美國資本的這些弊端,中國都有,而且更加嚴重,因為在中國,權力和資本更加集中,兩者的勾結更密切。華爾街從中國獲取的利益多有不當,本國權貴操縱的資本更是半公開的大秘密。
宣傳機構放眼全球,致力于批評美國。當然,中國的用意是好的,畢竟地球是平的了,各國相互依賴。但中國還是一個發展中國家,與其把大量資源投入到批評美國(以及其他發達國家),避免他們“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倒不如多做一些自省。對于中國來說,推動發展應該比敦促美國改善更為重要,切不可誤認他鄉為故鄉,隔江猶唱后庭花。
國際社會發展的動力來自國家間的良性競爭,不是比“爛”。一個國家的“爛”不能證明另一個國家的“更爛”是好的。況且,對美國最尖銳、最猛烈的批評者基本上都是美國人,而且他們能擊中要害。中國批評美國的人大多是無的放矢,最好的專業人士也不過在山寨美國本土的批評者——在批評美國這個特殊產業上,中國同樣缺乏創造力,更缺乏對未來的洞察。
“阿拉伯之春”和占領運動顯示,國際格局正在發生大變化,一個新的時代將要來臨,民眾的利益將得到更好維護。中國是資本全球化的最大追隨者,但甘居下游的弊端也日見顯著:環境污染嚴重,勞工待遇低,國民福利差(秦暉指出,社會中下層的百姓甚至是負福利)。資本要不停地增長,需要吃下大量的食料。資本的天性也許并不是壞的,但與權力緊密勾結的資本肯定是邪惡的。
占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