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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薇
四十年前,時任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秘密訪華,叩開中美之間塵封二十多年的大門;四十年后,這位年近九旬的老人攜著他的新書《論中國》再次拜訪中國,在這四十多年里,他已經訪問中國五十多次,一直是美國與中國關系的一條十分重要的非正式溝通渠道。他在各種場合表達著他對美中和平相處的信心,為了證明這種信心不是空穴來風,他喜歡像中國人一樣用回顧歷史的方法來證明他的理論:“一個處于優勢的大國與另外一個正在崛起的新大國之間,可以有和平的相處的例子,雖然不同形式的沖突也在所難免??墒?,沖突,無論對誰來說,結果往往都是負面的?!薄?/p>
中國快速崛起,基辛格喜迎“第二春”
從1971年開始到如今,美國人基辛格已經訪問中國50多次了,會晤了幾代、多位中國重要的領導人。但至今,他最愛回憶的一個瞬間卻仍是在40年前的那一天。當時,他的秘密訪問即將告一段落、中美雙方也終于商定通過聯合公報的形式向世界宣布這個令人吃驚的消息。那時,時任中國總理周恩來對基辛格說了這么一句話:“我們會震動世界的?!?/p>
40年后,基辛格仍然喜歡津津有味地回憶這句話,因為這是他作為美國外交家最重要建樹的最好總結。但他還總要補充上另一句:“今天,如果美中能夠合作,不是去振顫世界,而是去建設它,那會是多么HIGH的一件事兒??!”(選自基辛格《論中國》)
其實,無論這個世界將會怎樣,基辛格先生的一生早已很HIGH了。雖然他從上世紀80年代就已經不再擔任政府高職,但這幾十年來,他在兩國之間的穿梭卻一直是美國與中國關系的一條十分重要的非正式溝通渠道。他每次到訪中國前,都會有美國國務院的官員為他專門舉行情況介紹會,而到了中國以后,也大多會有一位中國國家最高層領導人和他見面。
爭強好勝的基辛格博士當然會很好地運用這些機會。他更不避諱在談話中冷不丁扔出一兩個重量級的名字,比如“克林頓國務卿是我的好朋友”什么的。因為從來不會也不應該有人懷疑他在中美領導人中長期建立起來的威信,當然從來也不會有人膽敢酸溜溜地指責他“拉大旗,扯虎皮”。
其實不僅是在中國問題上,基辛格在美國的外交圈子里就一直是位極具號召力的人物。這在很大程度上確實和他在美國當代史上的中國行動有關。對美國人來講,幾十年來,中國并不是有關美國安全和繁榮的最重要問題,蘇聯才是,冷戰才是。當時,尼克松政府決定與已經疏遠甚至仇恨了幾十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而基辛格更是在最困難的條件下,秘密前往中國,從而開啟了美中關系的大門。這成為美國在冷戰中做出的最重要和最成功的舉動之一,讓華盛頓而不是莫斯科取得了外交上的絕對優勢和氣勢。為此,美國精英尊重和崇敬基辛格的獨特眼光和無法比擬的行動能力。
基辛格的號召力并不是那種典型政客的號召力所能比擬的。因為人們看他的眼光,更像是看一位充滿傳奇色彩的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搖滾巨星。關于基辛格的這個范兒,在美國也盛傳很多笑話。那些笑話大多是一種感覺的:諷刺與崇拜緊密相連。比如說:一個人死后來到天堂,被帶到了一個大長桌旁。那里落座著一排曾經舉世矚目的人物,什么丘吉爾、甘地、林肯等等,應有盡有。這排人物最靠邊的那位,頭上戴著皇冠:“呦,那不是基辛格嗎?難道他把自己當成了國王?”這個人驚嘆地問。旁邊的人趕緊向他解釋:“你弄錯了。那個人就是真正的國王。只不過這個國王覺得必須得有點兒基辛格的范兒!”美國笑話里,連天堂中的國王都要崇拜和效仿基辛格。
短短三十年,中國迅速崛起,搖身一變成了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成了美國最大的債權國,成了美國在亞洲甚至世界里的一個未來可能出現的對手。對此,基辛格并不掩飾自己的驚訝。美國媒體曾經問他是否在四十年前就意識到中國的未來,基辛格態度老實:“我可不想這樣吹噓自己,我沒有想到。我當時可沒有想到中國會成為今天這樣!可誰會想到呢?”可無論如何,因為中國,基辛格再次成為美國最炙手可熱的人物。中國再度成為他最讓人無法比擬的政治資本。而這一次并不是什么冷戰中的策略問題,對很多美國人來說中國是實打實的挑戰。他們急需迅速了解中國并制定解決方案。而在主流美國政壇中,又有誰既對中國透徹了解,又對美國絕對忠心耿耿呢?唯一答案:基辛格,還有他無可比擬的外交眼光和溝通能力。
乃至于到了2011年,88歲高齡的他,在出版了無數外交著作,也被別人寫了無數傳記之后,再次推出了長達近600頁的《論中國》。該書一上架,就在幾周內爬上美國書籍銷售排行榜最暢銷的寶座。
美國人再一次以崇敬的心情看著這位年邁的基辛格先生迎來他政壇上的第二個春天。
美中和平相處的信心
當今,中國和美國已經如此相連,以至于無論在這兩個國家的任何一個城市里找到一位普通路人,大都能講出對對方國家的一些看法。在中國經濟崛起之后,在媒體和部分政治勢力的引導下,這些看法中卻經常摻雜著一些危險的元素。對此,基辛格也擔心。
但作為美國人,他思考的出發點當然和中國人大有不同。特別是在金融危機之后,美國是不是會被中國取代這個問題上?;粮裨鴮γ襟w說:“有些人認為此次危機后,世界上的權利和能量中心已經發生了改變。于是,他人對中國的態度和做法以及這些做法可能導致的結果,就應該及時反映這種變化。讓中國人有這些想法,并不完全是美國人的責任,也不完全是美國經濟不好這個現實情況的責任。不要忘了,美國在世界上具有支配地位只有五十年之久,而中國人卻有近兩千年啦?!?/p>
在基辛格看來,世界發生了變化,但遠遠沒到根本性改變的程度。為此,他也提醒美國人需要不斷地去適應:“美國和美國人正在步入一個新的階段。在這個新的階段,美國仍然是世界上最有權利的國家,但是卻不再具有絕對的統治地位了??墒?,美國不能拋棄它的權利和義務,退身而出。事實是,中國這個國家幾乎擁有了和美國一樣多的權勢,但是這個國家卻有著十分復雜的歷史。所以,這是一個很大的挑戰。此時此刻,中國和美國,相對其他國家來說,已經成為了世界上最強大的兩個國家。當然,這兩個國家將在很多問題上,在世界上的很多地方,產生互相的撞擊甚至是沖突。這兩個國家的關系如何走向下一步至關重要?!?/p>
基辛格認為:從歷史上講,中國和美國都是無法復制的例子,擁有各自絕對特殊的元素。美國的特殊元素在于它的宗教式的傳教主義。美國認為它有這樣一種義務,要將自己的價值體系傳播到世界的各個角落。而對于中國的特殊元素,他則認為:“在于它源遠流長的歷史和文化?!敝袊徽J為自己的當代制度應該被傳播和復制到世界的其他地方。但是,中國人卻一直認為,自己的國家是一個文化的汲取地。中國是處于世界最中央的中心王國,而其他的任何制度和文化其真正的價值,都是以它們與中國的文化的遠近來衡量的。雙方所有這些特殊的元素,卻并不能幫助兩邊完全找到互相和平相處的答案。
但基辛格也在各種場合表達了他對美中和平相處的信心。為了證明這種信心不是空穴來風,基辛格喜歡像中國人一樣用回顧歷史的方法來證明他的理論:“一個處于優勢的大國與另外一個正在崛起的新大國之間,卻可以有和平的一種相處的例子,雖然不同形式的沖突也在所難免??墒?,沖突,無論對誰來說,結果往往是負面的?!?/p>
基辛格不止一次公開表示,他最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如果在1910年歐洲的領導人能夠預知歐洲在1919年時什么樣子,歐洲各國之間還會那樣不共戴天嗎?如果知道結果,他們又會做出什么樣不同的決定呢?當人們看到不合作、不能相容的惡劣結果后,努力合作、努力相容就是必須的。他認為,最重要的是雙方一定要避免陷入一種你死我活的局面,要努力避免一系列地區性的沖突,否則就會逐漸被卷入一種新的冷戰式迷途。而新的冷戰,人心所背。不僅對美中兩個國家不公平,對那些不得不去和這兩個國家打交道的其他國家來說也不公平。
基辛格說他喜歡講歷史,因為年齡大了,歷史成為了最好的參照物。幾十年前中美正式建交存在著很多困難,但是兩個國家當時卻能夠克服所有的困難,突破重圍。而今天,雖然事情發生了很多變化,美國和中國這兩個國家也應該有能力擺脫相互對峙的可能。當然困難一定有,就像四十年前建交前,兩個國家都曾小心翼翼一樣。那時,也有很多人認定兩國交惡的關系不可能改變。特別是建交最開始的努力并不順利,因為雙方都不想被對方拒絕,那太沒面子了。但是,歷史證明:雙方都有意愿交往,都想去接觸對方。所以最后有個皆大歡喜的結果?;粮裾J為,今天,北京和華盛頓相處有了新的方法。它們都應該在各自的軌道上設置有利于自己國家利益的發展計劃,但與此同時這兩個軌道卻可以是平行的。而這兩個不同的發展計劃之間也可以互通有無、互相包容。如果真能做到,戰爭并非在所難免。
給美國人洗腦,還是被中國人洗腦?
有很多人曾經禮貌地質問基辛格是不是“五體投地”地崇拜中國和中國人,基辛格也并不辯解。事實是,他在中國講中國的悠久歷史,回到美國也是一樣的論調。他會在不同的場合,給美國人講中國的孔子和孔教,講中國的戰國時代,講是什么樣的歷史造就了今天的中國。他也鐘情于中國的文化符號,比如圍棋。在他的新書《論中國》當中,甚至有整整一篇就是敘述圍棋到底是怎么樣的一種競賽,有什么規矩,背后是一種什么理念。在他看來,圍棋并非一時的你死我活,而是一種不斷變化的大局。在他看來,昔日的孫子和《孫子兵法》對理解如今的中國照樣具有重要指導作用。他記得這種理論和其他的中國文化就深刻影響了毛澤東的一些思想。
基辛格鐘情于過去的四十年,因為那四十年的發展與他自己對中美關系的貢獻息息相關。他更喜歡像中國人一樣,討論中國的歷史,甚至喜歡“以史為鑒”。他經常說:“中國人創造了自我統治最長的歷史,中國人在過去的三十年里,用無法比擬的速度創造了經濟奇跡?!?/p>
對中國文化和歷史的尊敬和推崇,當然會讓基辛格在美國受到一些質疑。有人說他對中國批評不夠。對于這種批評,基辛格會馬上拿出美國政客的派頭,堅決勇猛反擊:“我可不是不敢批評中國。事實上,我的觀點一直明確。但是,在過去的幾十年中,美國已經出現了一些重要人物,他們漸漸地建立起對中國領導人的信任。我也是這些人中的一員。我不認為‘你死我活’能解決問題?!?/p>
而對于中美關系中一些敏感問題,基辛格也經常教誨當今華盛頓的執政者:“當政者應該權衡行動的結果。把不同的問題進行比較,而不能只是一時嘴上過癮,不顧后果。布什政府和克林頓政府都曾經因為一些政治問題對中國進行制裁,但最終還是看到結果并不如愿?!?/p>
(對話內容見46版,作者為中央電視臺英文國際頻道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