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分子的迷津
1942年7月16日、17日,13152名猶太人在巴黎及其郊區被逮捕,并送往奧斯維辛集中營,遭到殺害。那是納粹統治下的法國維希政府,在極度惡劣的狀況下,受命逮捕了猶太人,以婦女和兒童為主,因為男子們已在之前被圍捕送至集中營。那次圍捕,被稱為“春風行動”。直至2002年,法國政府才公開承認這一段歷史。
而1942年前后,正是讓-保羅·薩特和西蒙娜·德·波伏娃聲名鵲起之時。薩特的劇作《蒼蠅》和《密室》在德國占領的巴黎上演,波伏娃的小說《女賓》出版,她甚至期待自己能夠得到龔古爾文學獎。
對法國國內反猶情狀之酷烈,波伏娃和薩特并無深刻意識,前者在1942年6月,即春風行動前月,還在日記里說自己尚未在巴黎看到戴黃星的猶太人,她覺得法國的猶太人并沒有把納粹反猶當一回事。
同時需要說明的是,1940年,德國一占領巴黎,就開始實行出版審查制度,因德國占領軍內懂法語的人并不多,他們要求每一家出版社為自己的出版物負責,令其進行自我審查,要求不出現任何反對德國人的作品。法國出版協會立即發布了書籍“黑名單”。
這名單的另一個名稱叫“奧托書單”,法國人把這書單當做禮物送給當時的德國大使奧托·阿貝茨。奧托書單共有三份,“春風行動”進行之時,法國出版界正向德國遞交第二份奧托書單,到第三份奧托書單時,法國人把《小王子》的作者圣??诵跖謇镆擦腥肫渲?。借著足夠的時間上的距離,我們能輕易地發現,德國人對法國人的傷害,遠不及法國人自己加于自己的傷害。
維希政權(1940-1944)存在期間,是法國后來以“薩特”為中心的左派茁長的時期?!蹲蟀叮簭娜嗣耜嚲€到冷戰期間的作家、藝術家和政治》的作者曾滿懷諷刺地寫道,那些在維希政府期間出名的作家,是否應該意識到,正是納粹帶來的競爭上的真空使得他們出名更容易,因為他們的競爭對手正在集中營或者正被遏制著喉嚨無法發聲。
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瑪曾坦率地寫道,納粹潰敗,戰爭結束,蘇聯的紅軍出現在布拉格,他以為善的力量終于戰勝了惡。事實是,捷克迎來的是更為漫長的共產主義極權。“很長時間后我才明白,常常不是善與惡之間的力量在戰斗,而僅僅是兩個不同的惡,在為了控制世界而互相斗爭。”
托尼·朱特對知識分子道德的考量尺度,正在于此,能否辨別善與惡,或者,至少不與惡同聲相濟。他認為20世紀知識分子的言行,都預設并包含著要對一些重要問題的表態,比如,德國納粹,蘇聯的共產主義極權,因為獨裁與極權在實際上牽連和約束了當時的精神文化生活。
但當時大多數法國知識分子同樣沉陷在克里瑪所描述的那種迷津里,把一種力量(納粹)視為惡,同時自然而然地把另一種力量(共產主義)視為善。特別是維系政權的四年,強化了這種簡化的善惡判斷,之后進入冷戰期間,法國知識分子在美國的資本主義與蘇聯的社會主義之間,自然而然地選擇了后者。
墳冢與紀念碑
歷史地看,20世紀中期的法國維希政府時期是一個分水嶺,這是20世紀的法國知識分子唯一一次與惡親密接觸,但是那時納粹之惡已太顯而易見,無需深刻的洞察力,并不能構成對法國知識分子智識與道德上的考驗。而法國20世紀維希之前與之后的歷史,才真正這種具有考察價值。朱特在《責任的重負》中所選擇的三位人物,正對應著那種具有考察意義的歷史。
萊昂·布魯姆(1872-1950)是法裔猶太人,親炙了19世紀末法國文學盛宴,以文學評論家的身份,在文學圈內確立了自己的位置。那時,知識分子群體內最主要的就是文學家。布魯姆之后告別了文學圈,進入法國最高行政法院,成功地讓自己成為一名成熟的法理學者,并順勢進入政治領域,加入法國社會黨,以其人格魅力成為法國社會黨的領袖。
1936年,布魯姆通過選舉獲得組建政府的權力,成為法國歷史上第一位猶太人總理。他的政府——人民陣線政府存在了4年。1940年維希政府把他出賣給了德國人,他以重要人質的身份,在納粹的集中營度過了四年,大難不死,余生都在反思政治與權力。
布魯姆的時代,是政治與知識的蜜月期,第一次世界大戰剛結束,在整個世界舞臺上,出現了一群心懷救贖的人們,靠理論的魅力,把創造美麗新世界的夢想,注入人群中,并因此獲得權力。無論是墨索尼里還是希特勒,他們都書寫過感人的夢想,他們的極權之誕生,也都是有群眾基礎的。
而布魯姆一生秉持社會主義理念,堅持共和。更重要的是,他堅持不懈地把他領導的社會黨,限定在一個黨派范圍內,嚴格區分掌權和用權,認為一個社會必須存在多個黨派,而一個黨成為執政黨,意味著該黨獲得了用權的權力,而非擁有權力。也正是因為有這些認識,所以20世紀20年代,布魯姆就發現列寧的政治趨向是奪權而非用權,因此一生都以社會黨居身,反對共產黨。
加繆(1913-1960)和薩特一樣,在維希政權時期成名,其聲名在二戰后達到巔峰,他是典型的文學家式公共知識分子,文學、思想與政治介入相結合,一度成為法國最著名的道德喉舌和思想導師。
20世紀中期,法國興起公共哲學討論,知識分子站立在精神的廢墟上,百廢待興,指點江山,氣勢如虹,把寫作與治國糅成一團。加繆卻和激情的薩特們分道揚鑣,去思索人的價值問題,之后遠離公共激情,褪下公共知識分子的袍子,成為與時代格格不入的沉思者,至1960年因車禍去世。
雷蒙·阿?。?905-1983)身上有著濃郁的學術氣質,理性務實,堅持思想的嚴肅性。對于他來說,肯定或者否定一個問題,都需要經過復雜的知識檢驗與智力推斷。他的謹慎和克制,讓他在20世紀中期成為薩特們嘲諷的對象,而喧囂的年代過去之后,人們在薩特式激進主義的墳冢上,“開始給阿隆式理性建造紀念碑”(托尼·朱特之語)。
歷史理性與道德
歷史何去何從,充滿了太多偶然的因素。以后來顯而易見的是非善惡標準,去判斷彼時的人們,是不公平的。知識分子史研究遇到的一個困境就是,言行的原因,言行本身,以及言行的結果,此三者究竟該怎樣恰如其分地呈現?;谕瑯拥睦碛?,最后可能得到截然不同的結果:比如同樣是為了追求正義民主,有人選擇了擁抱法西斯,有人選擇了擁抱共產黨?;蛘呦嗨频难孕?,卻有著不同的原因和結果。托尼·朱特的重心,落在言行本身上。
歷史學家并沒有權力充當歷史人物的裁判者,他們使用的往往是一種呈現的技能:顛覆一個歷史人物的形象,或者為一個模糊的人物重新勾描出鮮活的模樣;推翻一種敘述,重述一個事實。托尼·朱特對他筆下的知識分子進行的道德考量,就是通過重新描述他們生活的時代與他們的言行,重新描述他們與他們的時代的關系。
而托尼·朱特對20世紀法國的病理剖析,其實并非法國所獨有:政治理念上左右之爭激烈,參與者傲慢而剛愎自用,卻沒有人為實際的政治負責;一個不正義的政府(維希政權)帶來的長久的道德潰敗,卻沒有人專注于道德秩序的重建;政治秩序不穩定,短時間內經歷不同性質的政權,導致社會生活出現奇怪的斷裂,隨之帶來的是對共同經歷的歷史全然不同的解釋與理解。
他所列舉的這三大法蘭西病癥,在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歷史階段都有所體現。在他筆下的三位負責的知識分子:萊昂·布魯姆在政治上負責,他使一個政黨免予獨裁的困境,也維護了政治共和的原則;加繆身上的政治性非常弱,但是他在道德秩序的重建上遠比同時代人更為盡力;阿隆嚴守理性,與各種狂熱、激情對峙了幾十年。他們的言行并非直接醫治了當時的法蘭西病癥,而是在托尼·朱特的檢視之下,發現他們所擁有的那種“醫治”的功能。
雖然,托尼·朱特在《責任的重負》中,描述的是知識分子的道德責任,而其實,作為一位歷史學家,托尼·朱特同樣也直面責任的重負:歷史是可以被汲取的,而不僅僅是客觀地再現。有價值的歷史描述,往往能提升我們預測和控制事件的能力,暗示了“該怎么辦”的答案。
